写给那个素颜的时代
——金溪女将忆昔
金溪女将在建宁城关濉溪万安桥前扎木排时合影(杨玉珍供图)
武夷山脉东北起于闽北的浦城仙霞岭一带,然后向西延绵,经过主体部分武夷山,再稍向西南方向拐过邵武泰宁建宁,直达闽西与粤赣交界处的九连山。形象地说,武夷山脉像一把明代圈椅的椅背,把整个福建圈了起来。
武夷山脉无数,山涧里的那一滴滴水,汇成了众多小溪,潺潺湲湲、跳跳荡荡,由小溪成为河流,由河流成为支流,再由支流汇成闽江,一路奔腾向东海而去。
闽江上游共有三个重要支流,除了正源的沙溪之外,发源于邵武市金坑乡桂林乡巫山村南茶花隘(西溪)以及光泽县司前乡岱坪村干坑(北溪)的富屯溪(邵武溪)也是一个主要支流,俗称“闽江中源”。中源富屯溪在向闽江主流起点延平湖前行的途中,在顺昌接纳了另外一条闽江支流金溪。
我们的故事就从金溪开始。
在福建的闽江流域,有一个历经了四百多年但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之中的词汇叫“筏运”。
闽江筏运在中国各大水系的筏运中虽然不是最著名的,但也是最有特色的。闽江山重水绕,两岸青山绿水,鸟兽鸣叫,外人看来充满诗情画意,但水上筏运因为水流湍急礁石密布而充满凶险。当代中国画家中与李可染南北并称“南陆北李”的陆俨少就十分迷恋闽江放排的景色,画过中国各大水系激流浪涛的他,多次落笔于闽江放排。他粗犷地泼墨闽江沿岸山峦峡谷的崔巍,却在纸面上留下些许缝隙,这些留白处便是木排从浪涛里跃出的地方。
陆俨少的闽江放排图十分传神地画出了闽江筏运的神韵。
金溪流域有着丰富的林木和水利资源,在20世纪70年代前后,每年有15万立方米木材下山,这些木材大多是扎成木排,经金溪流送到顺昌,支援国家建设。
自古以来,捎排是充满危险只有男人才能干的苦力活,而在当时的建宁县生产建设兵团森工营,却活跃着一支朝气蓬勃的女子水运排,她们搏风击浪、迎暑辞寒,沿着金溪,穿行在建宁、泰宁、将乐、顺昌的千山万壑之间,流送木材。这支女子水运排由最初的八人发展到后来的三十多人,在金溪流域书写了一曲战天斗地巾帼不让须眉的时代乐章,因此被社会广泛赞誉为“金溪女将”,这个优秀集体先后获得全国、全省“三八”红旗集体、新长征突击队和“工业学大庆”先进单位等荣誉。“金溪女将”在福建、在闽江流域,曾经是一个很著名的集体。
杨玉珍放排 (杨玉珍供图)
杨玉珍,最早进入女子水运排的八人之一,“金溪女将”的代表性人物,曾经获得福建省劳模等荣誉。如今住在福州金山一个住宅小区。说起“金溪女将”的缘起,杨玉珍娓娓道来。建宁是金溪筏运的起点,金溪上游周边泰宁将乐等地的木材均通过陆路运到建宁万安桥前的水坞卸下,然后在濉溪拐弯处的堆头捆绑成木排,放流至顺昌上排,再由火车装运至全国各地。1971年4月,福建的雨季尚未到来,金溪水位降到了常年水位的最低点,水坞上的木材堆积如山送不出去。为了加快运材速度,当时负责辅助材料生产的年轻女工们,向水运排党支部要求参加捎排。建宁县生产建设兵团森工营当即决定,成立女子水运排,由李国英任排长,于是金溪上就有了第一批女捎排工。后来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在1976年以她们的事迹拍摄了纪录片《金溪女将》,“金溪女将”这个称呼不胫而走,闻名全国。
杨玉珍回忆当年捎排的经历,有一串串陌生的词汇:“捎排”、“打排”、“厂排”、“串材”、“过滩”、“倒水”、“平水”、“压水”,等等,将人带入了那个激情迸发的年代里。
当时学捎排,先是要学会扎排(钉排),那是一个技术活。如果木排扎得不紧不牢,容易被礁石撞开,半路打排散了排那可是大事故。女排工们从头学起,用竹钉和竹篾把一根根大大小小的木材串在一起,一连排好几节串在一起,有三十多米长,一共一百多根木头,相当于四五辆汽车的运输量,她们这样一干就要在河里浸泡好几天。
闽江流域的枯水季和丰水季完全是两种样子,枯水季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是撑排撑到要老命。因为枯水季水流平缓,木排前行主要靠人工摇橹撑行。到了夏天丰水季,一场暴雨过后,水位暴涨,溪流就像一头发怒的野兽,咆哮轰鸣。这时捎排虽不吃力,但水流流速太快,航道险象环生,打排(木排撞击礁石而散排)时常发生。杨玉珍记得刚开始捎排都是老师傅带着,一个排一前一后两个人,老师傅在前梢头,女排工在后。她们勤问、勤看、勤听、勤跑。在老工人的帮助指导下,她们对每个险滩、暗礁、怪石、旋涡、逆流、河床宽窄、滩头深浅、礁石位置、水流方向,都了如指掌,做到了心里一本账、脑里一张图。
全长360里的金溪水流湍急,弯曲多滩,航道险要。旧社会就有这样的民谣:金溪河道鬼门关,水激浪大吓破胆,不知多少捎排工,捎排途中不复返。问起杨玉珍捎排害怕吗?杨玉珍说,那个时候年轻,不知道害怕。
杨玉珍说她最怕的是压水,所谓“压水”是发生在洪水季节捎排时,木排会在最危险的险滩庐庵滩靠岸,等待洪水过去。这个时候后面来的木排要靠到前面的木排旁边,因为水大,如果操作不当,后面的排要不是压到前面木排上面,要不就是被前面的木排压到下面,这个时候要将两个互相错叠在一起的木排分开,是一件十分危险而困难的事。
“我们捎排是天亮就出发,天黑才休息,十分辛苦。”杨玉珍说。放排出发十天半个月才回来,杨玉珍的丈夫夏盛清说:很担心的。杨玉珍夏盛清1980年结婚,夏盛清是兵团的文书,后来当上了经营总公司的党委副书记。在“金溪女将”中,杨玉珍身材健硕,浓眉大眼,面容姣好,属于那个年代的美人。
杨玉珍、夏盛清夫妇近影
“金溪女将”是一个集体,是由几代人组成的。近几年许多当年的“金溪女将”已经到福州厦门三明等地居住,留在建宁的已经不多。朱黎清是其中之一。
1975年,朱黎清18岁。进了林业系统。
在朱黎清进入女子水运排之前,金溪就有女子放排工了,杨玉珍和李国英都是她们的前辈和领导。回忆放排生活,朱黎清说艰苦是肯定的了,但是很豪迈,因为林业部门是好工作,同时社会给了女子放排工很多荣誉,再加上年轻,没有什么负担,生活充满了阳光。朱黎清记得那个时候金溪上池潭水库大坝还没有建起来,河道上还是险滩礁石密布,每次放排时每个排两个人,为了带会她们,都是一个男工老师傅和一个年轻的女排工配对。放排配对经常变化,都是由排长李国英安排。放排捎排头最重要,头尾各有一个舵,师傅在排头,女工在排尾,排尾怎么使舵,要看排头师傅的动作手势。
每次放排从建宁下水,到顺昌贮木场上排,一趟大约要十天,也有两三天就到的时候,遇到枯水季节就要走个把月。当木排快到顺昌时,就在将乐上岸到邮电局给单位打电报,说快到顺昌了,单位就拉一卡车木头下顺昌,回程时再把她们拉回建宁,这一趟放排就完成了。
朱黎清记得当时劳动环境很恶劣,生活就更不用说了。每次出排,都是集中在一连排上升炉灶做饭。大米是够吃的,定量按照强劳力定,每月40斤到47斤。肉定量供应,每个月才能吃上一次,备好的萝卜干、咸带鱼、酸菜、海带,不到几天就吃完了。有时连续五六天吃不到青菜,就用盐水汤下饭。住宿是在“厂排”上,每三五个木排就有一个“厂排”,排上罩着一个竹叶篷,晚上就在里面睡觉,蚊子、飞虱咬得人无法入睡,甚至有时还有水蛇钻到排上来。女子放排特殊的困难就是洗浴,一天的高强度放排下来,浑身是汗,入夜就在排上用塑料布围起来洗澡,洗澡水是用大铁锅在岸边烧的。
“生活虽然很艰苦,但我们都很乐观。”朱黎清记得排长李国英会组织很多排上的“浪漫生活”,每当夜幕降临,木排停泊在平静的溪畔,大家凑在一起,挂着马灯,吹笛子口琴,拉二胡,唱语录歌,唱样板戏,大家欢歌笑语,其乐无穷,一天的疲劳就忘掉了。
金溪上的池潭水库大坝1976年开始建设,1980年底主体工程基本完成开始蓄水,金溪筏运就成了历史。
“金溪女将”的辉煌时代转眼就过去了40年,40年前,排长李国英出席了党的十一次代表大会、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并受到中央领导的接见。杨玉珍也获得了省级劳动模范的称号,参加了省人民代表大会。1977年,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福建日报、省电台、福建画报等宣传媒体对李国英和“金溪女将”的事迹作了大量的报道。福建省歌舞团还到实地体验生活,创作排演了舞蹈,参加全国文艺汇演并获奖。
40年后,因筏运终止而上岸的“金溪女将”们渐渐地被时代冷落,退休时境况都差强人意。问杨玉珍和夏盛清夫妇40年后如何评价那个曾经辉煌的岁月?
他们依然精神焕发,充分肯定那个年代的精神。夏盛清说:当时的社会环境就是崇拜英雄主义,人们的思想都很单纯,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物质诱惑。而且兵团是部队建制,要求政治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所以“金溪女将”的出现是有着明显的时代印记的。
那是一个“素颜”的时代,就像“金溪女将”的那些老照片记录的,不仅她们的面容是素颜的,她们的精神也是“素颜”的。那种单纯、那种开朗、那种笑靥、那种豪迈,会永远让人们铭记!
向那个素颜的时代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