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岭今昔思想起
景 艳
没有想到,鼓岭一别,再度相见,已然相隔整整35年。虽然,这35年中,一直居住在同一座城市,仍不时地听到有关于它的消息,心中也无数次升起重新去看看它的想法,但是,终究没能去成。于是,鼓岭的传说纵有千种万种,在我的记忆中却永远定格于那一种:原生的、亲切的、安静的,充满故事的。
一
小时候,因为爸爸工作的原因,鼓岭成为了我和妈妈开启夏季生活的重要地点。妈妈是老师,我是小学生,一到暑假,便会搬到山上和爸爸一起住上两个月。人们都说,清风、薄雾、柳杉、别墅是鼓岭最突出的四个特色,不过,于我的记忆当中,印象最深的却是冰水、四脚蛇、地瓜、芦苇和石头房。因为小,会非常自然地将所有成人眼里的特殊浪漫解构成最简单的切身体会。那时,鼓岭是宽泛的概念,宜夏、过仑、柱里、鼓山,没有什么特别的界限,也没有旅游的概念,人少地大,我们这群小孩子,从这处跑到那处,把所过之处都叫鼓岭。
夏天的鼓岭非常凉快,报道说它从来不超过30度。不过,我的感受并不强烈,倒是那冰凉的水是至今无法忘怀的记忆。住的地方没有井,热水是金贵的,电炉烧上那么一壶,吃用都在里面。不管多么炎热的夏天,每天早晨起床洗脸的水都是刺骨的,连那铁制的脸盆似乎都要冻起来,伸手进去都需要一番思想斗争之后才能“痛下决心”。我想象着,那一定是冰山上融化的雪水化作的冰泉。刷牙洗漱的脚下是一个小沟,许多彩色的、有四只脚、长尾巴的小生物在爬来爬去,身上发着蓝荧荧的光。那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都叫它“四脚蛇”,既是“蛇”,大人再怎么说不咬人,我们都是害怕的。那么多肆无忌惮地快速游走着,纵使没有眼镜蛇、金环、银环蛇那样的毒性,也担心有朝一日会向我们发起“兵团作战”。
鼓岭的特产不少:佛手瓜、亥菜、萝卜……不过,我印象最深的是地瓜。我从来没有见过地瓜收获季节的鼓岭,但每年的那个时候都会吃到产自鼓岭的地瓜。记得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两次,爸爸会从山上带回两大柳藤筐鼓岭地瓜,足够我和妈妈吃一整个冬天。妈妈总是说:鼓岭的地瓜又甜又糯,她最爱吃。不过,再好的东西天天吃还会那么好吃吗?我很怀疑,不敢问。偶而,听到妈妈感慨说国家粮食不够,买米还需要搭“地瓜米”(干地瓜丝),好在我们家孩子少,还不需要吃“地瓜米”的时候,我便感觉,那个年代,吃地瓜也许不是仅仅因为喜欢吧。
记忆中的鼓岭是惊险有趣的,时不时听到哪位叔叔去水库炸鱼、电鱼的事情,说起他们怎么样在青洋座打山麂抓蛇打鸟的事。记忆中,我似乎还品尝过他们打回的猎物,心情完全是激动而兴奋的,完全没有出自生态环保的愧疚之心。那时的人们围绕着生存总是那么能干与实干,路边蔓天的芦苇打下来,褪了絮,扎成扫帚,就不用买了。记忆中的房子,大都是方方正正的石头建成的,只觉得坚实牢靠特别,心里喜欢它的建筑风格与相对独立的设计,住着便住着了,只是那壁炉在区分着洋人与国人建盖的不同。孩童们兴趣缺缺,大人们也避口不谈,那些今天看来厚重缤纷的历史在当时并不显山露水。
宜夏村主任郭明棋告诉我,鼓岭属于山区,土质不好,农作物产量低,改革开放前,当地百姓连地瓜米都吃不饱,更不必说白米饭了。交通不便,物质缺乏,公家单位的工作人员一周可以坐车下山一次,而普通老百姓想挑一点土特产下山卖,就要走登山道(旧称“岭路”),来回需要花四五个小时。到了山下,那无法掩饰的黑皮肤沧桑的脸,常常被平原的市民们一眼认出,戏称作“山猴”“岭猴”。“从这称呼就知道我们在人家心目中的地位,非常自卑。”
二
时隔35年重回鼓岭,是搭着福州市鼓岭旅游度假区管委会的“小皮卡”上的山。由于已是九月开学季,游客少了很多。沿着山道蜿蜒向上,没有了早前的崎岖之感,那夹着山风和花草香的味道是鼓岭所独有的,呼吸着这清灵而熟悉的空气,让我一下子有了穿越之感。沿途的风景依然美丽,设计与规划的理念却慢慢浸染了一个个细节,人气已然赋予了这座山越来越蓬勃的生机。管委会工作人员黄丽告诉我,现在每天都有班车接送员工上下班,交通条件已大大改善。
35年,鼓岭的变化是惊人的,除了那些标志性的柳杉、石屋别墅之外,地标建筑几乎完全更换了容貌,一处兼具历史格调与现代理念的新型旅游度假区已现雏形。由于上山之前,已经听取了晋安区委区政府关于鼓岭的系统介绍,此行便如同一次桥接自我感受与公共认同、过去与现实的心灵旅行。
说起鼓岭的变化,大约可以分为几个阶段,最早当推十九世纪末期到1945年的繁荣期。当时,由于福州开放商埠,外国传教士和商人、官员相继到来,由于不耐炎暑,洋人开始寻找避暑之处,自1886年牧师任尼在鼓岭兴建避暑别墅之后,便有洋人竞相效仿,到1935年达到鼎盛,各具特色的别墅达到了三百多座,入住有二十几个国家一千多位洋人。据鼓岭老人回忆,当时,洋人的到来其实是外国势力进入中国的一个缩影,不是以平等交流为前提的。那时,鼓岭的房子是有阶级性的:洋人住的是厚墙方石屋,当地百姓住的是尖顶茅草屋。洋人给鼓岭人带来的实惠大多是一些配属服务性的,比如,给上下山的洋人抬轿子,帮他们盖房子、看房子,为他们提供新鲜菜蔬等等。即使是那样,老一辈的鼓岭人还时不时地想起那可以攒些钱的“好日子”。
第二个阶段是从1945年到1979年的转折期。1945年,抗战结束,内战爆发,外国机构人员纷纷撤回。国人的政治地位大大提升,百废待兴的中国也进入了一个新历史发展时期。但是,对于地理条件相对较差、自我发展能力较为薄弱的鼓岭来说,便一下子进入了冷寂期,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现年74岁的老校长梁奎东是土生土长的鼓岭人,他自谦地说自己是“只知鼓岭,不知世界”。由于毕业于一个“曾被下马”的农校,也经历过一段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困生活。他认为,观念的落后是导致鼓岭贫穷的最主要原因:“交通不便、文化不发达、生活水平低、信息缺乏、观念陈旧,政策僵化,生活不变生产不变,种的东西也不会变。一人一棵树一人两只鸡,什么都是大锅饭,自己苦领导也苦。”
第三个阶段便是改革开放之后至今的上升期。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重新确立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指导思想,把党和国家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鼓岭山乡。当那些严重束缚生产力发展的条条框框一下子被打破之后,鼓岭人的智慧与主观能动性便被充分地调动了起来。1983年,鼓山风景名胜区声名鹊起,整个鼓岭的大旅游区意识也渐渐兴盛。郭明棋1978年下山当兵,1985年退伍回来就当上了村长,之后下海经商13年,赚取了人生第一桶金。回忆起那个火热的时代,他的眼睛不觉地闪耀着光芒:“大家各显神通,日子越过越好,鼓岭已经渐渐告别了农业村。”
三
2012年是鼓岭发展历史性的一个时间点。这一年,鼓岭的建设进入了一个全面规划的新高度。“2012年2月15日,习总书记当时还是国家副主席的时候出访美国,在华盛顿马歇尔厅发表演说,谈到了一段发生在20年前中美交往的美好往事,也就是加德纳夫妇情系故岭的故事。这一下,把鼓岭的世界知名度打开了,我们这边也马上就开始行动起来了。”黄丽告诉记者,鼓岭旅游度假区管委会成立之后,2012年4月,就敲定了第一批修复重建的历史建筑名单。宜夏别墅、万国公益社、鼓岭邮局等7座单体建筑以及游泳池、百年古井等公共设施都名列其中:“12月底上山来的,柱里这一带还是雾茫茫一片,到处是工地。这条路还没有修,游客也很少。我们一上来,放下包装了开水就去巡逻、测量、检查路灯,哪里长了什么我们一下子就会知道。你看!从2012年到现在,景区才建设几年就已经变成这样了。政府整治力度很大,基础设施投入大,过去是农村比较偏僻的地方,现在周末有场馆可以休闲娱乐;前几年,这里手机没有信号,现在已经新建了28座通讯基站。”
黄丽一边带着我走在柱里景区的专用道上,一边向我介绍着鼓岭今昔。脚下是干净的纹理石板,眼前是清澈宁静的湖水,绿树红花掩映的不远处是时尚风格的城堡,古朴自然、意韵悠长。据说,现在这里已经新建1条、改造3条核心道及5条游步道,新建投产了日供水量2000吨的自来水厂,自来水管网、污水管网建设也已完成,还设了银行网点、环保监测站、气象站等配套设施:“最大的受益者不是游客,而是当地老百姓。”严整、规范、可持续,政府行为的介入让这里的发展有了一致的方向。
沿着柳杉王、万国公益社、夏季邮局一线走过,沿途少不了遇到些长住的游客。他们大多是每年都会来租住两三个月的住客,不仅早已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也和当地的一些村民混成了脸熟。他们象半个主人似地,给初来乍到者以指引,也给管委会提些中肯的意见建议。我看到,小道两边时不时地会出现零售小特产的摊,在各色蔬菜瓜果草药边上立着块小牌子,标注着一至十元不等。不用人看着,一个简易的收款箱,爱者自取自投币。如今的村民富裕了,几角几元钱不象过去那般计较,这份从容与豁达是“越来越好过”的日子给予的。
今天的鼓岭,大多数家庭都经营起了家庭旅馆,靠旅游观光致了富,但不同村落、不同地段、不同家底,收入仍然存在着不均衡的现象。游客多了,停车、体验,对当地的环境造成了一定的压力;而百姓的生产生活、鸡鸭狗畜的放养又在一定程度上考验着游客的宽容度。如何达成多方和谐考验着村官、政府的智慧:“随着国民经济的发展,各方面生活享受需求的提高,我们鼓岭的发展也越来越贴近吻合,我有这个自信,我们会一年比一年好,沿着台阶一阶一阶地走上去,超过平原不是问题。”郭明棋主任胸有成竹。
“山沟沟的灯火辉煌起来,路这么大这么宽,喝自来水,有那么多人来跟我们做热闹,就象东街口一样,哪一代会想到?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啊。现在,修路租地,做景点拆房子会影响一些人,可是,想到这个大环境,想着政府拿钱整治我们这个小小山区,就可以理解了,顶多吃饱穿好有钱花是不够的,生活水平的提高不止这些。”梁东奎老先生和老伴开了一家简单的旅店饭馆,没有台风的旺季,两三个月的收入也就够一年的花销了。
今天到访鼓岭,洋人别墅成了游客津津乐道的话题。这固然与“鼓岭故事”的主人公密尔顿·加德纳有密不可分的关联,但更与“鼓岭故事”所呈现爱、友谊、和平的观念、时空变化密切相关。如果说那位美国加州大学教授加德纳先生对童年乐土的一往情深及遗孀后人的圆梦,体现的是中美两国人民割不断的友谊的话。那么,鼓岭的百姓今天能够以这样坦荡的态度面对过往,便是民族自信的展现。
鼓岭,是一个适合静坐安睡、品茗休憩的地方。一桌一椅一台阶,不用张扬,不用刻意,许多物事自会在某个瞬间潜入,就如那流传于台湾恒春的民谣《思想起》。随你写作“自想起”“自想枝”“思乡起"“思想枝”“树相枝”“士双枝”还是“思想记”,那延绵的思绪,柔软的乐曲,终会象丝丝缕缕的线纱,在平淡随意间网住你,直达内心深处的那一点。啊,鼓岭!
(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晋安》;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