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韵 涵 江
章 武
涵江(全然 摄)
一
水,是城市的摇篮。
以水命名的涵江——我的故乡涵江,当然不能例外。
涵江之“涵”,内涵十分丰富,它在各类辞书中至少有三种解释。其一为形声字,从水,本意为水泽众多、水波荡漾。宋代大文豪苏东坡在其名篇《石钟山记》中,曾用“涵淡澎湃”四字来形容长江之水。我涵江虽不能与长江相比,但莆田三大溪流——木兰溪、延寿溪与萩芦溪皆在此汇聚入海,三溪六岸更有无数沟渠湖塘在平原上编织成千丝万缕、千孔万眼的银色水网,堪称福建沿海难得一见之水乡泽国,涵涵焉,淡淡焉,澎澎湃湃焉,壮哉涵江!
其二,“涵”字亦可作名词解:涵洞、涵管、涵闸,分别指横向的水道、排水管及调控水量的闸门。史料记载,早在唐贞观元年(667年),先民们就在此围海造田,筑涵(即水闸)排涝,故称“涵头”,这是涵江有史以来最早的地名了。至今,我90岁的老母亲,一提起涵江舅舅,还总说成是“涵头阿舅”。到了南宋,国子监祭酒、礼部尚书刘政“初开水心河”,这才把口头语的“涵头”改称为书面语的“涵江”,显得更优雅也更大气了。其实,“涵头”、“涵江”都离不开一个“涵”字,我们的老祖宗智商很高,他们不但懂得择水而居,而且懂得围海造田,懂得筑涵排涝,变水害为水利。妙哉涵江!
其三,“涵”字,还可作动词解:包涵、涵盖、涵濡、涵浸、涵润、涵畅、涵养……全都是好词、褒意词,蕴含“上善若水”之寓意。其中,我最引为自豪的就是“包涵”一词,包涵者,包容也,我涵江自古以来,胸襟坦荡,有容乃大,能包容多元文化,兼收并蓄,并使之在碰撞交流中融合壮大,因此,它既有江的奔放,又有海的壮阔,能在福建沿海的诸多古镇中脱颖而出,赢得“小上海”、“闽中威尼斯”、“侨乡名镇”等众多美誉而引人注目。贤哉涵江!
二
水,是财富的象征。
涵江之水,以溪江湖海的各种自然形态,以内埠外港的各种水运系统,以端明陡门及太平陂、南安陂等各种在古代堪称最先进的水利设施,涵盖着、涵濡着、涵润着这一方海滨沃土,使其成为兴化平原最富庶的米粮仓、花果乡。
其中,光是水果,就有“三大名果”:枇杷、龙眼、荔枝;光是海鲜,就有“五品海珍”:牡蛎、海蛏、鲟蟹、章鱼、跳跳鱼。在莆田古今四十八景中,涵江共居八景,其中,与水有关的美景就多达五处:白塘秋月、锦江春色、宁海初日、望江竹浪、雁阵归舟。
当然,涵江之水,绝不仅仅只为人们提供美食与美景,提供传统农业、林业与渔业的丰饶与富足,它更以通江达海的交通优势,让涵江人很早就能开眼看世界,走向世界,并在与世界接轨的过程中兴办实业,使这一千年古镇蔚成闽中的商贸重镇和工业重镇。据文史专家程德鲁先生介绍,涵江商贸的繁华至少已有上百年历史,早在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日本“纪摄丸”便从三江口入港,从此,对外门户开启,涵江成为海商聚居之地。到了抗日战争期间,作为福建沿海侵华日军未能封锁的唯一海港,涵江上交国民政府的税收曾一度居全省之冠,名噪一时的“小上海”之称便由此传开。
本次采风首日,主人就邀请我们走访老城区中心诸水环抱中的一大片现存红砖大厝。其中,既有中规中矩、古色古香的传统民居,也有中西合壁、华洋杂糅的华美别墅。厅堂、天井、雕窗、美人靠以及众多的牌匾与楹联,传承着唐诗宋词的悠悠古韵;罗马柱、大拱门、绿斗栏杆与历经百年仍鲜艳如新的进口花瓷砖,则散发着浓浓的欧陆风情。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取名为“东方二十五坎”的25坎连体大商栈,一式的拱孔骑楼与拱形卷廊,沿河成L形排开,不能不令人遥想当年家家长流水、坎坎小码头,商船穿梭来往、货物堆积如山的不尽繁华。据说,这些华楼美厦的主人,都是富商巨贾、侨界精英,于是,每当我望见一些红砖大厝屋顶的燕尾脊时,总会想起那句著名的古诗“似曾相识燕归来”……毫无疑义,现存的这些红砖建筑,是涵江港对外开放的历史见证,是中原文化与海洋文化联姻的艺术结晶,也是无数海外侨胞、台胞、港胞思念故园、寄托乡愁最原本的载体。它是有形的物质财富,也是无形、无价的精神瑰宝,是涵江这一水乡名镇最具城市个性、城市魅力的精华之所在。如今,人们就像拭擦蒙尘多年的出土明珠一样,重新发现它的奇光异彩,于是,在着力保护的同时,正与南安的蔡氏古民居等著名建筑捆绑一起,以“闽南红砖厝”的名义,积极申报世界级的文化遗产。
三
水,是智慧的源泉。
涵江有江有海,水源充沛,气候温润,且拥有广袤的良田沃野,自然能吸引大批智者来此择水而居。因此,早在古代,涵江就是一座开放性的移民城镇。
此次采风,听区委书记沈伯麟一席谈,真是如坐春风。他说,古代从中原来涵江定居的,多为名门士族。一为孔氏,即孔子第41代孙、唐宝历年间的莆田县令孔仲良,其子孙于涵江阙里聚族而居,现尚存孔庙遗址。二为黄氏,即晚唐中期入莆,并在涵江黄巷定居的黄岸及其后裔黄滔、黄璞、黄公度、妙应禅师与本寂禅师等,历代英才辈出。三为李氏,即唐朝李渊的后裔,于宋咸平年间迁居白塘湖洋尾村,其子孙考中的进士就多达数十人。四为方氏,即明代大儒方孝孺,传说他在南京被朱棣诛杀十族之后,有一位漏网的侄儿逃难至此,隐姓埋名,传宗接代,最终又蔚成涵江一大望族。当然,历朝历代来涵定居者还有许多,但就他所例举的这“四大家族”,就不能不令人为之惊羡。最后,沈书记还开了个玩笑:“他们带来了中原的文化,也带来了食不厌精的烹调技艺,与当地极具江海鲜味的食材一结合,自然就非常OK了。”
也许,正因为涵江人具有如此高贵的文化基因,所以,它能成为莆田“文献名邦,海滨邹鲁”的重要组成部分,自古以来,文风鼎盛,文脉绵长,群英荟萃,俊彩星驰,先后出现一大批鸿儒硕士、贤臣良吏、文武状元、高僧大德、书画名家与民族英雄,因篇幅所限,本文恕不赘言。到了近现代,宫口河一带繁华的商业街,也成为有名的文化街,经常来此访古寻旧、吟诗作画的文化界名人,就有于右任、程淯、萨镇冰、陈子奋、沈觐寿、李霞、李耕等。1930年冬,涵江发生一场特大火灾,烧及200多家商铺。为重建家园、救济灾民,当地士绅致函全国,征集书画作品赈灾义卖。不久,就收到一千多位作者的两千多件作品,其中不乏全国一流名家的墨宝,如徐悲鸿、何香凝、黄宾虹、潘天寿、杨杏佛、章太炎、柳亚子、沈尹墨等等,即此一端,足见涵江在全国文化界具有非同小可的地位。
新中国成立以后,尤其在开放改革以来,悠悠千年的文脉在涵江得以延伸,在莆田,它既是工业重镇、商贸重镇,也是科技重镇、文教重镇,涌现出一大批包括中科院院士在内的专家、学者、名师及体坛明星、奥运旗手,与此同时,它还荣获“中国民间艺术之乡”的桂冠……
涵江是晚唐“闽中文章始祖”黄滔的家乡,其裔孙、南宋状元黄公度的诗作《悲秋》,现已斐然入选全国中学语文课本。如今,在涵江籍的作家中,有六人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有三人当选福建省作家协会正、副主席。在涵江区文联两界领导班子中,黄福安是全国首位能弹奏古代文枕琴的音乐家;黎晗的小说《金刚沙》,成为《福建文学》创刊60周年中篇小说卷的书名;而本次采风途中,为大家鞍前马后辛劳服务的黄义福,其散文作品,也曾在“云里风文学奖”中夺魁。就像三溪之水源源不绝、三江口海港即将再造辉煌一样,自古文风鼎盛的涵江,必将有更多的后起之秀在文坛艺苑脱颖而出。
四
水,是生命的血脉。
世界上有无数城市因水而兴,却也有不少城市,因水源枯竭而灭绝,因水源污染而衰亡,因水源争夺而在战火中毁于一旦。水之于城市,犹如血脉之于人体,须臾不可或缺,不可亵渎。
幼时,我常随母亲从乡下进城,到“涵头”找“阿舅”。他是镇上的中学教员,喜欢到校外的小河沟里游泳。清清亮亮的流水如同明镜,鱼儿们就在镜中的天光云影里翔游。有时,他会带我到市场,选购咸淡水交汇处生长的大灶鲟,说是唐代的江采萍吃了它,才倾国倾城,贵为梅妃。有时,他会带我到宫口河去,看满载货物的木船在水街上穿梭来往,而我们,就在岸边红砖楼的骑楼下、廊道上,品尝小摊上物美价廉的“蛎猴烫米粉”。元宵节到了,家家挂起红灯笼,水街成为一条流动的灯河。中秋节到了,镇郊的白塘湖上,更是千船云集,万众昂首,共赏天上一轮明月。有一次,他还带我坐上小汽船,钻过一座座石拱桥,穿过一片片荔枝林,一路波光闪闪、水声潺潺到城厢。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涵江,就是中国的天堂苏州、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
然而,长大以后,这美丽的画图却渐渐黯然失色。“文革”动乱期间,我从闽南返乡,退休在家的舅舅告诉我:水乡闹起了水荒。河道淤塞,水源污染,加上市政瘫痪,居民吃不上自来水,只能到郊外挑水救急。他家的年轻人全都远走高飞,留守的五位老人全凭他一根扁担。他朝我眨了眨眼:“生命在于运动,这也算是我老年的一种运动吧!”他一向幽默,但这是一种令人心酸的“黑色幽默”!
后来,我到镇上一看,水街老了,象一个全身黄疸的病人。飘浮着秽物的浊水,缓缓地,有气无力地流淌着。一些大嫂在临水的石阶上浣衣,我怀疑那衣衫是否越洗越脏?一群光屁股的小孩在摸尖螺、蚬子和小河蟹,我又怀疑那些收获是否都带有“甲肝”病毒?
好在这一页页不堪回首的历史终于翻了过去。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涵江设区以来,历届区委、区政府都致力于治水清水。然而,随着人口飚升、市区扩容、工业飞速发展,尽管市民的饮用水早都用上了洁净的自来水,但各种污水、废水的排放量与日俱增,河道整治的规模、速度和成効,老赶不上时代的发展与群众的需求。为根本解决这一民生与城市发展的重大课题,2011年,区里委托上海勘测设计院完成了涵江水系规划,其主要内容分为河道蓝线、河道整治、河道水环境和生态修复三大方面。其指导思想为:在满足城市防洪治涝的基础上,突出控制保护、铺管截污、引水配套、恢复生态等特点,通过拓浚河道,建设生态型、景观型、休闲型护坡,重塑涵江水乡古城的独特风貎。其奋斗目标是:力争在五至十年内,分期分批对北洋片区200公里河道进行综合整治,努力实现河畅、水清、岸绿、景美……
有了科学的总体规划,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三年多来,大规模的“清水行动”,便在涵江全区城乡的大小河道,从上游到下游,从主动脉到毛细血管,广泛、深入而又有条不紊地展开了。本次采风,面对区水务局厚如《辞海》般的规划文本,状如天罗地网般的城区河道地图,毫无专业知识的我,只能望“洋”而兴叹,只能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何谓生态型、景观型、休闲型护坡?一位年轻的工程师用最通俗的语言解答,即不把护坡用水泥和石头封死,而是用一种特制的生态挡墙预制块进行铺砌,让水生植物能从中承接阳光雨露自由生长……我一听,恍然大悟,这就是让水边河岸的草儿啊,花儿啊,全都抽枝拔叶,全都盛开怒放,于是,蜜蜂来了,蜻蜓来了,蝴蝶和鸟儿也全都飞来了,清清的流水,原生态的护坡,坚固而又生机勃发的河岸,就像我舅舅年轻游泳时的那种模样。我想,已故的他若能驾鹤归来,肯定会噗通一声,再跳下去畅游一番……
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清。我的故乡涵江,千古以来以水为名、以水为荣的涵江,前程似锦,请多珍重!
(本文选自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涵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