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与乡愿
按照孟子的理解,孔子是把人分成四种的,首先是行为合符中庸的“中道”(亦称“中行”)之士,“不必可得,故思其次”的,便是“狂放”之士,“狂者又不可得”而再求其次的乃是“不屑不洁”即“狷介”之士,他厌恶的只有一种人,即“阉然媚于世也者”的“乡愿”(孟子称“乡原”)。孔子说:“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愿乎!乡愿,德之贼也。”
什么样的人是“乡愿”,孔子为什么痛恨“乡愿”,并称其为“德之贼”?孟子的学生万章向孟子提出的就是这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孟子告诉他,“一乡之人皆称愿”的“乡愿”,就是“言不顾行,行不顾言”的“阉然媚于世也者”,则言行不一而且没有原则的“好好先生”。“好先生”本来是不错的,多了一个“好”字,也就不好了,就像“公公”多了一个“公”就不“公”了一样。
第二个问题,孟子的回答是:混同于流俗,迎合于浊世;为人似乎忠诚守信,处事似乎方正清洁,可谓世故圆滑,八面玲珑,似是而非,以假乱真,遂被称之为“德之贼”。用孔子自己的话说:“恶乡愿,恐其乱德也”。
孔子可能未曾想到,“乡愿”所乱之“德”,首当其冲的偏偏就是“中庸”。
掌握分寸,把握好度,做到恰如其分,无过而无不及,这应是中庸的本意。所以,孔子把中庸之道不能行之于世,归结为“知者过之,愚者不及”;将中庸之道不能昭之于世,归结为“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要说“不偏不倚”,也只是在“过”与“不及”之间。儒家的传人,却将“不偏不倚”扩展至所有“对立双方”,至今仍有学者诠释“中庸”,为“不偏于对立双方的任何一方,使双方保持均衡状态”。于是乎,中庸逐渐演变为折衷骑墙。然而,对于是与非之“对立的双方”,能不偏于“任何一方”吗?对于革新与守旧之“对立的双方”,能不偏于“任何一方”吗?对于廉正与贪浊之“对立的双方”,能不偏于“任何一方”吗?不偏不倚既然勉为其难,为了“媚于世”也就先“阉”了原则,“言不顾行,行不顾言”,貌似公允,这显然不是中庸,而是乡愿。
乡愿能够成为冒牌之中庸大行其道,有其客观原因。其中之一,就是真要做到中庸的不易。用孔子的话说,这是比光着脚踩在锋利的刀刃之上还要困难的事。连孔子本人,中庸也是一直想努力达到却未能完全达到的境界。“无过无不及”也好,“发而皆中节”(子思语)也罢,都好比是数学中的极限,你只有不断接近,却永远不能到达。何况在不同利益格局中人那边,所谓的“无过无不及”,自有不同的尺度;所谓“恰如其分”,也有不同的标准,很难得到人们的一致认同。只要生存在一定的利益格局之中,这便是难以摆脱的困窘。
真正的中庸如此难觅,冒牌的中庸就应运而生。
传统文化中流传下来的不少东西,在流传的过程中早就走样,无数历史事实已为之重新作了注解并赋予其以别的内涵,就像“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那样,无疑会受到来自觉醒了的民众的批判。中庸也有类似的遭遇。鲁迅的反“中庸”,反的难道不正是孔子厌恶的乡愿——那种被曲解了的冒牌的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