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16 14:4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楚 欣

 

讥讽拜金主义的古典名篇

——西晋鲁褒的《钱神论》

楚 欣

西晋 鲁褒《钱神论》.jpeg

西晋鲁褒《钱神论》(局部)

 

钱,货币也。人类社会最初阶段并没有货币,互相间交换大多以物易物。后来,生产力发展,剩余的东西需要出售,加上以物易物存在一些不便,于是出现了货币。

货币,作为一切商品等价物的特殊商品,发挥着交易的媒介作用。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货币成了财富与地位的象征,俨然像神一样受到了人们的崇拜。中国西晋时代的鲁褒,目睹这一现象,写下《钱神论》,描述钱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神通广大的情景。內容相当深刻,尤其对钱的起源、作用和金钱至上的种种描述,可谓入木三分。此外,人们至今时有提到的“孔方兄”,也出于此文。可以说,《钱神论》不仅在中国,就是在世界,都堪称名篇。

《钱神论》虚构了两个人物——司空公子和綦母先生,并以互相诘难的形式展开。虽然称“论”,实乃为赋。

下面,仅用现代语言对《钱神论》作一番介绍:

有一天,年轻又穿着华丽的司空公子,前往京城游览。下车后,发现头发斑白的綦母先生,空着手徒步行走,便上前搭话:请问这位年长的老先生,您准备去哪儿呀?綦母先生回答:我要去拜访一位高人。公子又问:您学过《诗》吗?回答:学过。学过《礼》吗?回答:学过。学过《易》吗?回答:学过。司空公子听了,却不客气地指出:《诗》不是说过,要有满筐整箱的钱和玉帛表示,才会有忠臣嘉宾效力。《礼》不是说过,男的去拜访尊者要持玉帛珍禽,女的要拿栗枣干肉。《易》不是说过,合乎世道就是大义。然而看老先生您这副模样,空空手的,哪里是符合世道的要求呀?您说已经学过《诗》《礼》《易》,可在我看来,根本就没有学明白。

綦母先生不服气,当即辩解道:怎么能说我没学明白?你有你的见解,我有我的处世之道。我将以清谈为筐箱,以机神(才能)为币帛,以礼规范自己的行为,绝不把玉帛放在前头。司空公子听了,不禁拍着大腿笑了起来说,先生真是顽固不化,既不懂得过去,又不了解现在。当今社会,谁还用得上清谈。时过境迁,世道早已发生倾覆性的变化,一切都讲究实惠。有钱的荣贵,没钱的贱辱。您却死守老一套,这无异于遗剑刻舟,胶柱调瑟。说实在,像您这样的人,只能是贫不离于身,名誉不出乎家室了。

司空公子接着侃侃而谈。他说,神农氏之后,黄帝、唐尧、虞舜教民农桑,以帛为本。这时出现智力超群的人,为了适应社会发展,开掘矿山,熔铜铸钱。这钱,内方像地,外圆像天,有乾有坤,实在太玄妙了。对内想方则方,对外想圆则圆,故称“孔方”。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交易,不怕耗损。不朽如寿,不匮像道,经久不衰。为世为宝,亲如兄弟。人若缺了这位老兄,就穷得丁当响,有了这位老兄,腰杆立刻硬起来。没有翅膀却能够腾云,无需凭借也可以驾雾。那些平日板起脸一副严肃样子的人,在这位老兄面前,笑逐颜开,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为君长者要什么有什么,为臣仆者要啥没啥。《诗》(《小雅·正月》)早就指出:最好过的是富人,最可哀怜的是没有钱的孤独者。(“彼有旨酒,又有嘉肴……念我独兮,忧心慇慇。”)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

司空公子接着说,钱为什么又叫“泉”?因为它源源不断。百姓每天用它,也不会枯竭。没有什么地方它去不了,没有什么事它办不成。京城里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早就不需要什么学问,更讨厌谈什么大道理。可一看到孔方兄,立即兴奋起来,眼睛放出光芒。这说明,只要有钱,吉无不利,必有富贵,还读什么书。历史上,吕公(沛县县令)之所以喜欢写上钱额的名片,汉高祖之所以加封萧何二千户以报答昔日曾经多给他二钱(二百文)的情,卓文君之所以能脱去粗布服装换上锦缎衣裳,司马相如之所以能乘高盖华车,官尊名显,都因为钱的关系。钱是一种神物,人无位因钱而尊,因钱而热,钱可以打开朱门,直入宫廷。如果有钱,就能转危为安,死的变活;如果没钱,富贵即转为下贱,甚至可能遭杀害。

正是这个原因,打官司,没有钱打不赢;固步不进,没有钱提拔不了;怨仇嫌恨,没有钱摆不平;想有好名声,没有钱得不到。如今,达官贵人,仕途之士,爱孔方兄的,太多了。他们牵着孔方兄的手,围着孔方兄转。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宾客盈门,四方汇聚。有句谚语说,“钱无耳,可暗使。”又说,“有钱可使鬼。”鬼都可以驱使,何况是人!

孔夫子的学生子夏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我看这话不对,应是死生无命,富贵在钱。因为钱能转祸为福,转败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都在于钱。天跟它根本比不了。还有,变落后闭塞为先进开放,帮助穷人解困,天也远远不如钱。这就叫“天有所短,钱有所长”。

司空公子最后加重语气对綦母先生说道:过去,要有臧武仲(春秋时代鲁国大夫)的智慧,卞庄子(春秋时代鲁国勇士)的敢作敢为,冉求(孔子门徒)的才艺,文子(老子门徒)的礼道,才可以成为受尊敬的人。如今,要想受人尊敬,只要有孔方兄就行了!俗话说,君无财,臣仆不来;军无赏,士卒不往。谚语说,“官无中人,不如归田”。不过依我看,即便有靠山,如果没有钱,也是不行的。这好比没有翅膀要飞,没有双脚要走路,只是空想而已。说实在,倘使才能如颜回,容貌如子张,如果两手空空,前途也没有太大希望,还不如早点回家,努力经商种田,然后乘船坐车,到处活动,让孔方兄为您开路。这样,所有的达官贵人以及上上下下的老百姓,都会翘起拇指,为您唱赞歌,您的声誉就能一天天地扩展开来。

现存的鲁褒《钱神论》,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按理说,应该还有綦母先生的回应,却没有。这说明,此文在流传的过程中某些段落可能有所散失,不完整。然而,从作者的写作立意看,有无綦母先生的回应,都不影响文章的主题在于讽刺和批判拜金主义思想。

那么,鲁褒何许人也?为什么他要写这样的文章?据《晋书·隐逸传》介绍,鲁褒“好学多闻,以贫素自立,隐居不仕,人莫知其终。”至于为什么要写《钱神论》,《晋书》作了这样的介绍:“(鲁)褒伤时之贪鄙,乃隐姓名,而著《钱神论》以刺之。”也就是说,《钱神论》的问世,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即西晋社会,拜金思想泛滥成灾,各种腐败现象滋生。房玄龄所著的《晋书》,刘义庆及其门下文人所纂辑的《世说新语》,对此都有不少记载。其中,石崇与王恺的斗富,最具代表性,至今仍为人所熟悉。社会上普遍存在的这种对金钱的瘋狂追求,自然就导致官吏与商人肆无忌惮的权钱交易,特别是那个说灾民“何不吃肉糜”的白痴皇帝司马衷即位后,“政出群下,纲纪大坏,货赂公行。势位之家,以贵陵物。忠贤路绝,谗邪得志”(《晋书·惠帝本纪》),社会搞得乌烟瘴气。时任司徒的王戎爱财如命,家产不计其数,钱多得连专用仓库都放不下,甚至积久生锈,他还贪心不足,一有时间就把自己关在账房里,与老婆拿着账本算个不停。由于腐败的“病毒”侵蚀太严重了,西晋这个新生政权,只存在51年(从统一魏蜀吴算起,仅有37年)就倾覆了,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速亡的朝代。

鲁褒正是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目睹金钱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神通广大,祸国殃民的情况,才愤然写下了《钱神论》,想以此唤醒国人。由于敢言人之不敢,说的都是事实,且文笔优美,作品一问世就广受欢迎,轰动朝野。

《钱神论》写于公元三世纪末的西晋,迄今已经有一千七百多年的历史,是一部古老的典籍,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篇文章对拜金主义的批判比它早。虽说古老,但读来仍是那样的深刻犀利,那样的富有“古为今用”的巨大价值。

所谓“古为今用”,指的是它的许多论述可用来对照和批判现实。比如当今世界,特别是资本主义社会,《钱神论》所揭示的,“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诤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问笑谈,非钱不发”,“有钱可使鬼”,这些现象依然存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原因在于,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对金钱的迷信与崇拜的情况比鲁褒所处的封建时代要更加严重。再如选举,西方“民主国家”所炫耀的一人一票,表面看很平等,但没有钱的人能当选吗?根本不可能,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即便是自称“最民主”的美国,总统选举,竞争者不少,似乎很热闹,但最终花落谁家,则无不证明鲁褒在《钱神论》中早就指出的事实:“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虽然就当选者个人而言,钱的多少与能否当选并非绝对成正比,但就当选者所属的阶级来分析,有钱的“处前”“为君长”,则是毫无疑议。钱的作用既然如此巨大,那么,千方百计搞钱,再千方百计用钱“使鬼”,也就成了许多人的追求目标,并因此败坏整个社会。这方面的情况,现今的西方世界,可谓比比皆是。

《钱神论》不仅对以钱为轴心的资本主义社会,极富针对性与批判性,对以发展经济为中心的社会主义中国,也有相当的现实意义。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现代化建设取得了巨大成就,GDP已跃居世界第二,但也出现过“一切向钱看”的错误思想。尤其是权钱勾结,催生了不少贪官与奸商,他们的种种行为,严重危害党、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虽然经过多年的批判与处置,情况有所改变,但问题仍不同程度存在,需要再接再厉坚持反腐败斗争。为此,不仅要在法律上、制度上加强建设,还必须继续批判那种迷信与崇拜金钱的错误思想。《钱神论》在这方面,则可以发挥它应有的积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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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钱能使鬼推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