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唯上、不唯书的古人——读王充及其《论衡》
王充像
中国历史上产生过许多杰出的思想家,他们对人类本身、人类与社会、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有着比同时代普通人深刻得多的认识。东汉初期的王充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王充(公元27年—97年),字仲任,会稽上虞(今浙江绍兴一带)人,其祖上从魏国元城迁徙而来,他出身“细族孤门”,小时十分聪明,6岁开始识字,15岁就以优异的成绩被保送到京都洛阳太学深造,拜当时著名的大学问家班彪为师。由于“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但王充不是书呆子,而是一个思想敏锐的人,他“好论说”,喜欢与人辩论,即使是长辈或老师,都敢于直言。一开始人们对他的观点并不认同,然而越听越顺,觉得他说的话有理有实,值得佩服。
虽然王充曾任郡功曹(郡守的总务长)、治中(州刺史的助理)等小官,但他知道自己的言行不为当局所容,做官没有前途,便早早回到乡里,以教书维持清贫的生活。与此同时,他开始做学问,对诸子百家尤其是儒学的典籍很有研究,认为“俗儒守文,多失其实”,决心写出一部能加以系统辨识的书。为此,他谢绝一切“庆吊之礼”,“闭门潜思”,家里“户牅墙壁,各置刀笔”,以便随时随地都可以写作。
王充对写作的态度非常认真,主张文章要有为而作,要有益于社会人生。他说,“故夫圣贤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对作篇》);“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自纪篇》)。正是本着这种积极的精神,他全身心地投入写作,经过30多年的不懈努力,几乎耗尽毕生心血,终于完成了伟大著作《论衡》。
《论衡》全书30卷,分85篇(现缺《招致》一篇),20余万字,是中国古代朴素唯物论的不朽之作,内容非常丰富,涉及天地、自然,生死、鬼神、谶纬、家居、圣人、吏治、富贵、卜筮等等。所谓论衡,“衡”是古代对天平的称谓,“论衡”即对古往今来的一切思想和学问,都要加以称量,辨别其真伪,衡量其轻重。对此,作者说得很坦白,“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故《论衡》者所以诠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可见《论衡》并非泛泛而谈,它的写作目的非常明确,就是为了纠正当时一些认识上的错误(“释物类同异,正时俗嫌疑”),帮助他们树立正确的观点,因而有很强的针对性。
笔者读《论衡》,印象最深的是王充不唯上、不唯书的勇气和态度。他在《书虚篇》写道:“世信虚妄之书,以为载于竹帛上者,皆圣贤所传,无不然之事,故信而是之,讽而读之”,然而“如实论之,殆虚言也”。例如舜死于苍梧,大禹死于会稽的传说,他都一一提出质疑;对女娲补天用鳌足支撑,也加以非议。他说,“鳌,兽也,天本以山为柱,共工折之,代以兽足,骨有腐朽,何能立之久?”王充的怀疑是对的。今天我们读古籍中这些记载,也是把它当神话对待,并不是真的相信女娲会补天。
王充这种不唯上、不唯书的勇气在《问孔篇》、《刺孟篇》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宣泄。他公开反对把儒学名著当作圣经加以膜拜,指出,“圣贤下笔造文,用意详审,尚未可谓尽得实,况仓卒吐言,安能皆是。”“案圣贤之言,上下多相违,其文前后多相伐者,世之学者不能知也”,然后一一列举那些“相违”与“相伐”的例子。对于孔老夫子所说的话,他也不盲从,有些问题他毫不客气地提出不同看法,例如关于为政的回答。孔子认为,不得已时,在“足食”与“民信”之间选择,应当“去食”,因为“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这个看法从道德层面上讲,似乎值得肯定,但王充却另有见解,他说,“使治国无食,民饿弃礼义。礼义弃,信安所立?”并进一步阐述,“夫弃信存食,虽不欲信,信自生矣;去食存信,信不立矣。”意思是说,如果老百姓穷得连吃的都没有,民不聊生,社会动荡,盗贼四起,信还能够立吗?如果老百姓丰衣足食,即使不特别强调信,信也自然而然存在。这个说法与管仲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的观点是相似的。王充还认为,人性虽有善恶之分,但可以通过教育而改变,即“论人之性,定有善有恶。其善者,固自善矣;其恶者,故可教告率免,使之为善。”
正因为王充不唯上、不唯书,他对当时社会上盛行的“天人感应论”敢于针锋相对地展开斗争,在理论上与董仲舒唱起了对台戏,这是全书的精彩之处,也是王充唯物论思想基石。他认为,“气”是客观世界最基本的元素,“广大无垠,无边无际,不生不灭”,是万物的本原。人与万物都是“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不存在有意志的创造者。自然界的灾异,也是“气”变化的结果,与人事无关。他还说,天与人不一样,它没有口眼,没有欲望,没有意识,因此“夫天道,自然而无为;如谴告人,是有为,非自然也”(《谴告篇》),从而否定了上天创造万物、主宰人类的“天人感应”论。
王充对当时盛行的谶纬神学也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所谓谶纬,是一种庸俗的经学和迷信的混合物,用诡秘的隐语与预言,昭示人的吉凶祸福和社会的治乱兴衰,将人世间的一切都归于上天的安排,它是统治阶级愚民的工具,被奉为“内学”。东汉时期,朝廷、学术界和社会上都充满谶纬之气。王充坚决反对谶纬符瑞有征,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枯龟之骨,死蓍之茎,问生之天地,世人谓之天地报应,误矣。”(《卜筮篇》)他还说,“夫人不能以行感天,天亦不能随行而应人”,即人世间的一切并非上天的有意安排。
王充对鬼神之类邪说的批判更是精彩。他认为,人与其他物质一样,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是禀受天地之气而成的,“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故人死不能为鬼”(《论死篇》)。他还把人的形体、精神和知觉的关系,比作蜡烛、烛火与烛光的关系;“人之死,犹火之灭也,火灭而耀不照,人死而知不慧,二者宜同一实”,从根本上否定了鬼的存在。为了让自己的立论更具说服力,他在驳斥有鬼论时,说了这样一段精彩的话,“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夭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意思是说,如果人死了都变成鬼,那么,开天劈地以来,世界上的鬼肯定比人要多,以至于“满堂盈廷,填塞巷路”,到处见鬼。这段话非常生动而且深刻。至于为什么人们觉得世界上有鬼,王充说,“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之为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即鬼是人的一种精神幻觉,解释得非常合理。
上虞县王充墓
然而王充反谶纬、反迷信、反对盲目尊孔的言论,却受到当时统治者的极端仇视,《论衡》被禁止流行,埋没近百年,直到东汉末期,才被蔡邕发现而密藏于书库。此后,在漫长的封建社会,历代统治阶级都把《论衡》视为离经叛道的异端邪说,加以禁锢。特别是那位对诗文颇有兴趣的乾隆皇帝,曾作过这样的批示——“刺孟而问孔”,“已有非圣无法之诛”。这个罪名太吓人了,如果王充生在盛行“文字狱”的清代早期,岂不要被问斩?幸亏他是一个历史人物。今天,当我们谈论这位伟大的学者和他的著作时,不能不感慨系之。
当然,王充也有局限性,他的一些说法并不都符合现代科学原理。例如,在谈到人间社会的富贵贫贱时,他认为“凡人遭遇及遭累害,皆由命也。有死生寿夭之命,亦有贵贱贫富之命”,“命当贫贱,虽富贵之,犹涉祸患矣,命当富贵,虽贫贱之,犹逢福善矣。故命贵从贱地自达,命贱从富位自危”,显然是宿命论的表现,有违于科学精神。不过,《论衡》有错误的说法只是少数(或称之为次要方面),不能因此抹杀,而应充分肯定其主要方面,承认它的朴素唯物主义的进步性。说实在,一个远离今天一千九百多年的古人,能有这样的科学观,而且把它写出来,这是何等的了不起。比起现在有些信鬼神而敬之的共产党员乃至领导干部,其思想境界,不只是“略胜一筹”,而是真正的“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