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孔门弟子
孔子有一位学生,叫做有若,就是《论语》中说“礼之用,和为贵”的那一位,后人称其为有子。《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以后问了几个有关孔子的预见性的问题,有若答不上来,他的同门师兄弟们就不干了,说是“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孟子也曾说过此事,说“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后来是被曾子阻止的,理由是说孔子那种境界,“皓皓乎不可尚已”。(《孟子·滕文公章句上》)可见司马迁之所记并非空穴来风。
这件事可以从不同的角度给人启示,诸如“形似与神似”之类,但我首先想到的倒是孔子作为一个老师一个长者的人格魅力。“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说的是孔子这一辈子而不是他的某一个时期。“弟子三千”跟随他有多久,因为没有确实史料记载不敢妄断,说“贤人七十二”始终相随,大概是不算为过的———子路“结缨而死”之时已经六十几岁,颜回英年早逝也已三四十岁(颜回出世之年,孔子的年纪按《年谱》为三十岁;按《世家》为四十岁),他们都死在孔子去世前不久。孔子去世之时,子贡已经四十余岁,曾皙年长于子路,而曾参、有若以及子夏、子张、子游等人,也都是三十左右的人了。
孔子何以能使他的弟子与他始终相随,这个问题很值得研究探讨。
是孔子从来就喜欢当好好先生,只会给他的弟子戴高帽、说好话以至于“倒拍马”,哄着他们高兴吗?不是的,他无须在学生之中结人缘拉选票。读《论语》可知,孔子多有表扬而几乎没有什么批评的学生,只有颜回一个。批评最多的当数子路,但他栖栖遑遑到处奔走几乎都有子路相随,直到“结缨而死”之前,子路依然与孔子保持密切的关系。批评最重的当数冉求,以至说冉求不是他的学生,“二三子”可以“鸣鼓而攻之”,但冉求带着鲁国的兵打败齐国的军队之后,首先做的就是为孔子回鲁国当官做铺垫。鲁哀公与季康子是听了冉求的那一番话后,派遣三位大夫带着厚礼去请孔子返回鲁国的。子贡喜欢非议别人,这也是一个坏毛病,孔子毫不姑息地说:子贡呀,你自己就那么好了吗?然而,孔子去世之后,其他弟子服丧三年,子贡却是筑庐守墓六载。此类实例,不胜枚举。
是孔子有权有势,可以让弟子们依傍于他升官发财,飞黄腾达吗?当老师的“一人得道”,当学生的纷纷得到提携,老师也借此扩张自己的势力,这样的“恩师”,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少见。此中,有的确有师生之谊,有的还是硬凑上去的,认个“恩师”,只是为了找个靠山,所以有“谢恩私门”之说。然而,孔子并没有让他的弟子们升官发财的“权力资源”。他老人家的官运并不亨通,以至于最后一次想回鲁国当官,还是由子贡与冉求背着他去为他运作———冉求回鲁国去的时候,为他送行的子贡叮嘱他说:鲁国用了你,你一定要让他们起用夫子———他的弟子只有跟着他四处碰壁厄运连连的分,哪里还能指望靠着他们的这位老师升官发财呢?然而,历来的权势人物与他们的弟子或准弟子之间的关系,都是随着“恩师”权势的变化而变化的,“恩师”树倒而弟子如“猢狲散”的比比皆是,“恩师”不幸“落井”而弟子趁机“下石”的也不乏其例。像孔子与他的弟子们之间这种始终如一的关系,还实在罕见。
孔子有思想,有识见,有真才实学,这是他的弟子能与他始终相随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跟着他能够学有所得。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孔子的人格魅力。
与人为善这个词汇,人们一般理解为对人没有恶意,为人心地善良。按照这个约定俗成的解释,孔子是“与人为善”的。他对他的学生,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即使是严厉批评的,例如对子路,对冉求,对宰我,可能批评与事实有出入,并不一定正确,反映出他的观念有偏差,认识有局限,有一点却是肯定的,他既没有恶意,也不会把人看死,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宰我白天睡觉,孔子怒不可抑,说了一句很杀风景的话,叫做“朽木不可雕也”,这或许是有点把人看死了,但在《论语》中,人们还是可以看到孔子与宰我之间的不少问答,可见孔子那句话,也只是出于一时的意气,他并没有真的把宰我当做“朽木”。孔子厄于陈、蔡,跟随他的弟子中,有颜回,有子路、有子贡,也有宰我。《论语·先进》有一条:“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这些弟子相从于患难之中,不在他的身边时,他还思念着呢。
孔子有“师道尊严”,却并非“师道森严”,对待他的弟子,基本做到了他弟子说的三条,即温和而又严厉,威严而不凶猛,庄重而又安详(“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他既不高高在上,使他的弟子难以接触;也不一脸肃穆,使他的弟子望而生畏,倒是常在弟子之中,有问有答,谈笑风生。即使批评,也是双向的,既有他批评他的弟子的,也有他的弟子批评他的,最典型的就是子路,一会儿说他太迂,一会儿又对“子见南子”表示“不悦”,逼着他像小孩一样起誓。在这种气氛中,弟子们就很容易无拘无束地提出各种问题向他请教,与他探讨,有疑问的有困惑的甚至有不同看法也都当场提出,可谓是“教学相长”。孔子让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位弟子谈各自的向往与追求,这是历来都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四子侍坐”,然而,不知人们是否想过这四位弟子的年龄差距:孔子六岁时曾皙出世,孔子十岁时子路出世,孔子三十岁时冉有出世,孔子四十六岁时公西华出世。年龄最大的曾皙比年龄最小的公西华足足年长四十岁,这样的师门,本身就令人向往。
孔子说过这样一句话:“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此处的“中行”,就是行为合乎中庸,也就是说话做事,都要恰如其分恰到好处。过去以为孔子的“中庸”就是折中骑墙,两面讨好,谁都不得罪。因而认定,中庸是与狂狷水火不容的,其实这是莫大的误解。这种折中骑墙,两面讨好,谁都不得罪的人在孔子那边另有一个名目,称之为“乡愿”。孔子一世之为人,大致是以“中行”为准则来要求自己的。他的为人处世,尽管也有欠缺,但总的来说,要求学生做到的,自己必先身体力行,为人师表,经得起人们评说。他有不少为人处世的格言,例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例如“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等等,也像他的“中庸”一样,都是他虽然尚未达到却也想尽力去达到的境界。
外表酷似孔子的有若,其学识与人格尚未达到孔子的那种境界,他的同门师兄弟们难免会说“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人格魅力之影响是由近及远的,首先影响的是身边的人,然后慢慢地向四周扩散。可以说,耳闻目睹孔子之言行的他的弟子们是由衷佩服他的老师的,并在他的身后给他以高度的评价———子贡说“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说“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连那个曾被孔子说是“朽木不可雕”的宰我也说“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转引自《孟子·公孙丑章句上》)。这些话或许因为出于他们的偏爱而说得有些过头,但在他们,恰如孟子所说:是“汙不至阿其所好”的。
我是赞成平视孔子的。既不想把他褒为神捧到天上,也不想将他当做鬼打入地狱。在我看来,孔子的政治理念有其致命的弱点,他之所以“天下莫能容”,有其主观方面的因素。但作为人,孔子确有其可敬之处。他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将他的弟子们凝聚在一起,这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就值得如今为人、为师、为官者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