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绝,画绝,痴绝
——读《晋书·顾恺之传》
中国绘画的历史悠久,到了晋代,曾达到一个高峰,著名的画坛大家顾恺之就生活在那个时代。
顾恺之(公元345-409年),晋陵无锡(今属江苏)人,字长康,小字虎头。他的“履历”比较简单,官也当得不大,先后做过大司马桓温和荆州刺史殷仲堪的参军,晚年任通直散骑常侍,都属于无权无势的闲职。但他学问渊博,多才多艺,工诗赋,擅书法,尤精绘画,人缘也好,有“才绝,画绝,痴绝”之称。
先说“才绝”。
顾恺之文才极佳,他在《筝赋》写成时对朋友说,“吾赋之比嵇康琴,不赏者必以后出相遗,深识者当以高奇见贵。”嵇康的《琴赋》,写得非常好,有人甚至推崇它“精当完密,神解入微,为音乐诸赋之冠。”顾恺之敢于将自己的《筝赋》与之相比,可见他是多么的自负。遗憾的是,他所著的《启蒙记》三卷,文集三十卷等,现在都看不到了,我们只能在若干故事中些许领略到他的文采。例如,他在荆州刺史殷仲堪处任参军时请假回乡,仲堪特地借给他一顶布帆。他走到破冢的地方,遇到大风的侵袭,情景不免有点狼狈,但他随后给仲堪的信却说,“地名破冢,真破冢而出。行人安稳,布帆无恙。”语言恢谐,充满情趣。回到荆州,有人问他,会稽的山水怎样?他回答道,“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若云兴霞蔚。”寥寥几句,将江南的景色描绘得淋漓尽致。他的《神情诗》“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冬岭秀寒松。”以诗当画,绘出了四季的典型风光,可谓相当贴切。
次说“画绝”。
顾恺之的画,受到当朝重量级的人物谢安的欣赏,评价极高,认为“有苍生以来,未之有也”。顾恺之擅长人物画,他作画时很注意人物的特征以及人物与环境之间的协调,例如:他为裴楷画像,脸颊上添了三根毛,“观者觉神明殊胜”,即看起来特别精神;他为谢鲲画像,以山岩作为背景,并解释道,“此子宜置丘壑中”。他为殷仲堪画像,针对其“眇目”(一只眼睛有疾)的具体情况,采用“飞白”的手法画眼,“使如轻云之蔽月”,既隐去缺陷,又不失真实。顾恺之作画还有个习惯,“每画人成,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本无阙少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顾恺之的这个说法,有许多故事为之作了渲染。比如某次,他给人画扇面,画的是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和阮籍,两人都没有画眼珠子,人家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回答,画上眼珠子,人就活了,那是要说话的。
另一次,他为瓦官寺画维摩诘像,内容就更生动了。那是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4年),南京的瓦官寺准备重修,因为所需的资金多,捐献的人又少,陷入困境。关键时刻,那个小字“虎头”的顾恺之出现了,他向寺院的长老提出,要捐资一百万。“一百万”是个不小的数字,顾恺之的家庭并不富,他又是个年仅二十的少年郎,哪来这么多钱?寺院的人谁听谁都不相信,长老更是要把“一百万”的数字涂掉。顾恺之说,您老别忙涂,先给我准备一块白净的墙壁再说。长老不知他想做什么,勉强答应。顾恺之于是关起门来,在墙上作画,画的是佛教人物维摩诘。一个月后,画像大体完成,唯独没有画眼珠子。顾恺之说,明天我要给画像点睛,一点睛人就活了,因此,当天来的观赏者,每位要认捐十万钱,第二天的要认捐五万钱,第三天的就随意了。这话一传出,许多想一睹“开光点睛”的人,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场面十分热闹。顾恺之拿起画笔,当众点睛,刹那间,维摩诘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光照一寺”,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喜万分,啧啧称奇,并慷慨解囊,寺院“俄而得百万钱”。
再说“痴绝”。
痴,即傻的意思。但顾恺之的痴并不是纯粹的傻,而是表面傻,暗中藏着狡猾,正如桓温所说,“恺之体中痴黠各半,合而论之,正得平耳”。这方面的故事很多,有些趣闻直到今天仍为人所津津乐道。
故事一,顾恺之当上散骑常侍,心情很好,经常于月下长咏。与他官署相连的谢瞻(当时任参军,诗文俱佳)听到后,为了有所表示,“每遥赞之”,即每次都远远地向他喊“好!”顾恺之因此更加卖力而不觉得疲倦。有天夜里,已经很晚了,顾恺之还在大声吟诵,谢瞻准备上床睡觉,为了不让老朋友扫兴,便叫手下一个人代他喊。人换了,喊声自然也就不一样,但自我陶醉的顾恺之却丝毫没有发觉到这个变化,依然故我,独自吟诵到天明。
故事二,有一天,桓玄拿了一片叶子,神秘地对顾恺之说,这就是蝉用来隐藏自己的叶子,称“蝉翳叶”,人把它贴在额上,对方就看不见,不信你可试试。顾恺之接过那片叶子,认真地将它贴在额上。顷刻间,他发现桓玄竟然在面前撒尿。一个堂堂的官员,为什么会在熟人面前如此放肆?难道真是那片叶子在起作用,使桓玄看不到他?他心里虽有怀疑,但什么也没有说,而是高兴地将那片叶子收藏起来。
故事三,顾恺之将平时最珍爱的画作寄存在桓玄家里,整整一个橱子,为了防止被盗,橱子加了封条。桓玄对顾恺之的画很欣赏,早就想要它几幅了,如今主动送来,焉能不收?便将封条揭去,拿走了所有的画,然后再把封条重新贴上。顾恺之来取时,发现“封条如初,但失其画”。尽管很痛惜,也知道是谁拿走的,却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说,“妙画通灵,变化而去,亦犹人之登仙”。
应该说,这三个故事不尽相同,第一个故事的傻可能是真傻,因为顾恺之对自己的诗文很自负,觉得别人喝彩是自然的,无需分辨是谁,结果被蒙了。后两个故事的傻则是假傻,因为桓玄是东晋大司马桓温的儿子,世袭南郡公,官比他大,而且又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在这样的人面前不将对方的底子揭穿而故意装傻,只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顾恺之另有则故事也证明他一点不傻,甚至是个很有心计的人。这个故事同样见于《晋史》,说他追求一个邻居的女孩被拒绝,非常失望,回到家后,“乃图其形于壁,以棘针钉其心”。这个女孩立即得了心痛病。知道这个反应后,顾恺之乘机前往女孩的家探望,向她作了解释,并表白自己的爱慕之意,女孩答应了他,顾恺之很高兴,遂把画上的针去掉,女孩的心痛病也就好了。故事写到这里,没有下文。人们不知道,这个女孩是否嫁给了顾恺之?然而不管是嫁还是没有嫁,故事中的顾恺之,其求爱的做法都让人难以苟同。好在女孩最终答应了,如果不答应,是否还要继续刺她的心呢?从这一点说,求爱不成画像刺心的故事实在有损于顾恺之的形象。不知是真的有这回事,还是《晋书》作者房玄龄的道听途说?
纵观顾恺之的一生,绘画是最重要的成就。唐人张彦远评论他的画是,“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同是唐人的张怀瓘则认为,“像人之美,张(僧繇)得其肉;陆(探微)得其骨,顾(恺之)得其神,以顾为最。”这个评论可谓客观、公允,因而受到历代的肯定。然而由于种种原因,顾恺之的绘画作品没能保留下来,今天人们看到的《女史箴图》是隋代的摹本(现藏于英国伦敦不列颠博物馆),《洛神赋图》是宋代的摹本,(现分别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辽宁省博物馆等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
顾恺之不仅是画坛巨匠,还有许多深刻的绘画理论,如《论画》、《魏晋胜流赞画》、《画云台山记》,等,现在也都看不到了,只有零星的画论保留在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其绘画思想最为后人推崇和接受的是,“以形写神”,“迁想妙得”,“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等等。所谓“以形写神”,即画人物应当把写形当作手段,追求神似作为最终目的;所谓“迁想妙得”,指绘画必须通过认真观察与构思,才能获得创作的灵感;所谓“阿堵”,是当时的口头语“这个”的意思,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是说画人物,最关键的是要画好人的眼睛。这些观点虽然零散,不成系统,但直到今天,仍有它的积极意义,值得继承并发扬光大。
读《晋书·顾恺之传》,有个明显的感觉,即传中所记,大多是日常生活中的事,就连怎样吃甘蔗也写进去———“恺之每食甘蔗,恒自尾至本。人或怪之,云,‘渐入佳境’。”因此故事多,读起来轻松、有趣,不像读其他列传,或多或少都会有政治斗争乃至阴谋、仇杀夹杂其中。这与顾恺之为人“好谐谑(开玩笑),人多爱狎之”不无关系,说明他在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善于韬光养晦保护自己,处理好与周边人的关系(如桓温、桓玄这样强势的人物),因而得以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