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中的另例
——读《隋书·韩擒虎传》
由唐代著名大臣魏征“总知其务”的《隋书》,在二十五史中,公认为质量上乘的一部。然而它的《韩擒虎传》,却把带有迷信色彩的民间传说当作事实来写,令读者颇感意外。
或问,韩擒虎是什么人?他有什么民间传说入传?
韩擒虎,字子通,祖籍河南东垣(今河南新安东)。其父韩雄,北周的大将军,以武烈知名,曾任洛、虞等八州的刺史。擒虎少时为人慷慨,有胆有略,传说十三岁时,曾擒获老虎,故而名“擒虎”。他性好读书,经史百家都懂得一些。周太祖看到后很惊异,也很喜欢,遂让他与皇子们生活在一起。韩擒虎长大后进入军界,累立战功,官“拜都督、新安太守,稍迁仪同三司(享受与司马、司徒、司空同等待遇),袭爵新义郡公”。周武帝起兵攻打齐国时,齐将孤独永业守金墉城,韩擒虎率部到此,但不急于攻城,而是采取劝降的做法,结果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城池拿下来。不久,他又领兵平定范阳,受到表彰,“加上仪同,拜永州刺史”。
之后,南方的陈朝军队向北周发兵,逼近光州,韩擒虎以行军总管之职,率兵击破。接着又随大将军宇文忻平定合州。隋文帝杨坚任北周丞相时,韩擒虎调任和州刺史。其时陈将甄庆、任蛮奴、萧摩诃等人互为声援,经常侵犯江北,甚至多次进入北周境内,韩擒虎每次都挫其锋芒,让陈军兵败丧气,不得不灰溜溜地撤回。
时间到了周静帝大定元年(581年)二月,早已大权在握的杨坚认为条件已经成熟,便代周称帝,国号为隋,年号开皇,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隋文帝。
建国后,隋文帝开始了统一南北的准备。他先是出兵反击突厥,取得了胜利,解除了北方的边患。接着,于开皇七年(587年),乘机废掉了后梁的萧琮,最终把目标锁定在陈朝。过了一年,他下诏历数陈后主的二十条罪状,并迅速发兵50万,从八个方面围攻陈朝。当时任庐州总管的韩擒虎,因“有文武才用,夙著声名”,被“委于平陈之任”,充当先锋。
陈朝最后的执政者陈后主(叔宝),昏庸腐朽,不理政务,终日与妃嫔、狎客沉溺于歌舞声色之中,且又迷信长江天险,以为可保无虞,从而不认真设防。正是这种松弛的防卫,给了韩擒虎以机会。隋军袭击采石(今安徽马鞍山市附近)时,面对一个个喝得烂醉的陈军守兵,不费吹灰之力便轻松拿下;进攻姑熟(今安徽当涂县)时,也仅用半天时间就快速解决问题。江南的老百姓,早就钦仰韩擒虎的威名,一听说他带兵前来,便纷纷前往军门谒见,“昼夜不绝”,这让陈朝的官员大为惊慌,部将樊巡、鲁世真、田瑞等人,更是相继投降。作为三元帅之一的杨广(后来的隋炀帝),将这一情况上报朝廷,隋文帝知道后非常高兴,当即设宴款待群臣,以示庆贺。
没有任何准备的陈后主,听说隋军逼近京城,慌忙派领军蔡征守卫朱雀航,然而部队“闻擒虎将至,众惧而散”,而另一将领任蛮奴则“弃军”投降。此时,韩擒虎以“五百精骑”,直取朱雀门。有部分陈兵发现后还想抵抗,任蛮奴对他们说,“老夫尚降,诸君何事!”这一说,那些人猛然醒悟过来,遂作鸟兽散,金陵(今南京)也就很快被隋军攻下。
然而就在韩擒虎的军队到了朱雀门外的危急关头,陈后主还在皇宫楼内与宠妃张丽华等人寻欢作乐。这个亡国之君自然逃脱不了被俘的命运。他被送往长安,受到了隋文帝的厚待,却没有半点羞愧之心,甚至还想谋得一“官号”,以正名分。隋文帝见状,不禁叹道,“叔宝全无心肝”。唐代著名诗人杜牧曾作《台城曲》予以讽刺。诗云;“整整复斜斜,隋军簇晚沙。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谁怜容足地,却羡井中蛙。”
在韩擒虎俘获陈后主时,隋军的另一员战将贺若弼也赶到,他让陈叔宝抬头“视之”,陈叔宝吓得魂不附体,双腿颤抖,对贺一拜再拜。贺若弼摆出一副受降者的姿态,大大咧咧地说道,“小国之君,当大国卿,拜,礼也。入朝不失作归命侯,无劳恐惧。”
由于贺若弼在攻取金陵时也作出了很大努力,并取得不错的战绩,隋文帝便下诏给晋王杨广:“此二公者(指韩擒虎与贺若弼),深谋大略,东南逋寇,朕本委之,静地恤民,悉如朕意。九州不一,已数百年。以名臣之功,成太平之业,天下盛事,何用过此,闻以欣然,实深快庆,平定江表,二人之力也”,并赏赐二人许多金银财宝。接着,隋文帝又下优诏于韩擒虎与贺若弼:“申国威于万里,宜朝化于一隅,使东南之民俱出汤火,数百年寇旬日廓清,专是公之功也。高名塞于宇宙,盛业光于天壤,逖听前古,罕闻其匹。班师凯入,诚之非远,相思之甚,寸阴若岁。”历览封建王朝的帝王,对臣属作如此高的评价,并且表现出仰慕之情,的确很少,可见隋文帝对韩擒虎与贺若弼的敬重与喜爱。
然而这两人一到长安,却在皇上的面前争功。贺若弼说,“臣在蒋山死战,破其锐卒,擒其骁将,震扬威武,遂平陈国。韩擒虎略不交阵,岂臣之比!”贺若弼此说,不仅将平陈的功劳一人包揽下来,还指责韩擒虎不敢与敌交锋,是非常狠的一招。但是韩擒虎并不慌张,他平静地回应道,“本奉明旨,令臣与若弼同时合势,以取伪都。若弼乃敢先期,逢贼遂战,致令将士伤死甚多。臣以轻骑五百,兵不血刃,直取金陵。降任蛮奴,执陈叔宝,据其府库,倾其巢穴。若弼至夕,方口北门,臣启关而纳之。斯乃救罪不暇,安得与臣相比!”韩擒虎的反击,以事实说话,尤其是指出贺若弼的错误,显得更为有力。
在韩擒虎与贺若弼为了争功而互不相让(后者甚至“挺刃而出”)的情况下,隋文帝的态度是“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二将俱合上勋”,即你们二位将军的功劳都是最高的,并同时给他们“进位上柱国(武官勋爵中的最高级别),赐物八千段。”所不同的是,韩擒虎因为“放纵士卒,淫于陈宫”被有司弹劾,没有再加爵邑,而贺若弼进爵宋国公。
过了不久,北方的突厥派使者前来朝贺,隋文帝先不谈别的,而是问使者:“汝闻江南有陈国天子乎?”回答:“闻之。”隋文帝当即让人引突厥使者走到韩擒虎面前,然后告诉他:这位便是抓到陈国天子的韩擒虎将军!韩擒虎听了隋文帝的介绍,猛地看了使者一眼,显得十分威武严厉,使者被他这一震,顿时惶恐不安起来,未敢抬头正视。显然,隋文帝是有意在突厥人面前盛赞爱将,以提高天朝的威望;而韩擒虎对此心领神会,给了突厥使者一个“下马威”。君臣配合,可谓天衣无缝。
忠心耿耿的韩擒虎,得到隋文帝的器重,别封寿光县公,食邑千户,以行军总管驻屯金城,接着,又官拜凉州总管,镇守边关,防备胡寇的侵犯,度过了一段日子。当他回到京城长安时,隋文帝于内殿设宴款待,“恩礼殊厚”,然而不久,这位功勋卓著的将军就因病去世,终年五十五岁,死后归葬于河南新安韩都村。如今,韩擒虎墓已经荡然无存,只有明代王锡所撰的《韩公碑》尚能被人记起:“秋风斜日草萋萋,柱国芜茔涧水西。功业昔曾掀宇宙,衣冠今已化尘泥。断碑有字文难辨,古树无枝鸟尚栖。可笑当年陈后主,空飞高阁与云齐。”
奇怪的是,有关韩擒虎最后日子的记述,《隋书》并非如上所说的那样据实而写,它采用的是一种敷衍铺张的文学手法。说是有一天,邻居的一位老阿婆看见韩擒虎的大门前,出现庞大的仪仗队,几乎与帝王所拥有的规格差不多,感到很惊讶,便问其中的人:“你们是哪儿来的?”对方回答:“我们是来迎接大王的!”说完,那人与队伍都不见了。没过多久,又有一个人跑得很快,战战兢兢地来到韩擒虎的家门口,说是:“我欲谒王”。左右问他,“你想见哪个王?”那人回答:“阎罗王!”韩擒虎的手下听了非常生气,便上前要去抓那个人,擒虎喊住他们,然后说:“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斯亦足矣!”说过此话之后,便“因寝疾(即卧病)”,没几天就去世了。《韩擒虎传》虽然到此收笔,但因为有了前面的大段铺垫,人们不难读出,传主已经“走马上任”,到地府当阎罗王去了。
提起阎罗王,旧时候的中国民间,可谓家喻户晓,影响很大。但这个地府中的最高统治者并非出自中国,而是从邻邦印度输入,属于“舶来品”。阎罗王在古印度的神话中,是阴间的天王,印度最古老的诗集《梨俱吠陀》曾出现过。后来的佛教沿用这个说法。魏晋南北朝时,阎罗王信仰传入中国,并逐渐本土化。不仅有常见的所谓分别掌管各种地狱的“十殿阎罗”,还有历史上著名的人物,如寇准、包拯、范仲淹,死后也成了阎罗王,但这些都仅见于小品或传说之类的文字,唯有韩擒虎当阎罗王被写进了正史。
《隋书》是在唐太宗主持下编撰的,当时距隋朝灭陈,只不过三五十年,时间不长,韩擒虎死后当阎罗王的民间传说,可能还很盛行,因此让魏征等编撰者感到必须将之写进去,才能使传主的不平凡经历显得更加生动。然而无论作何解释,把不存在的事情堂而皇之地写进历史,且颇具情节,对读者都是一种误导,显得很不严肃。还好,在中国的志书里,《隋书·韩擒虎传》的写法可能只是另例,孤陋的笔者没有再看到类似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