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6-19 16:13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楚 欣

六百年后依然还是叹息

——读《明史·方孝孺传》


方孝孺


明代初年著名学者方孝孺的死,堪称空前绝后。

先说死法,方孝孺被处以磔刑,即所谓凌迟(车裂或千刀万剐);次说被牵连的人,“灭十族”,“坐诛者数百人”;再说杀他的人———明成祖朱棣,历史上并非昏君,甚至可以说是有所作为的封建统治者。然而正是他,把品行高尚又学富五车的一位知识分子给残忍地杀了。

这究竟是为什么?让我们翻开《明史·方孝孺传》,看看是如何记载的。

方孝孺(1357~1402年),字希直,一字希古,号逊志,浙江宁海人。父亲方克勤,明洪武年间的一个循规蹈矩的官员。方孝孺小时候非常聪明,“读书日盈寸,乡人目为‘小韩子’”———每天读过的书本足足有一寸厚,邻里的人都夸他是小韩愈。长大后,在儒学大师宋濂的门下接受教育。当时的知名人士,如胡翰、苏伯衡等“先辈”,对比方孝孺,都“自谓勿如”,可见其学识确非一般。方孝孺不仅博学多才,志向也很优秀,但他不拘泥于文学艺术,而是“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家里穷,有一次生病躺在床上,仆人来报,说已经断粮了,他却笑笑地回答,“古人三旬九食,贫岂独我哉?”然而不幸的事接踵而来,父亲方克勤因“空印”案,遭到诛杀。所谓空印,即明初地方官吏依例每年须上京向户部核对钱粮军需等款项,由于路途遥远,便随带空印的文书,以便部里随驳随改,久而便成了一种非正式的制度。后来朱元璋怀疑其中有欺瞒虚弊,下令追究责任,杀了主印官数百人,倒霉的方克勤也在其中。方孝孺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又回到宋濂门下,并最终结束学业。

洪武十五年(1382年),由吴沉、揭枢推荐,朱元璋召见方孝孺。他对这位年轻人充满好感,觉得其日后堪当重任,便对皇太子说,这位举止端整的先生,你要一直用他到老,让他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干。不久,因仇家连带举发,受礼送回家的方孝孺遭到逮捕而被押往京城。朱元璋看见案宗上有他的名字,当即想起,这不就是那位品学兼优的儒生吗?便立刻把他放了。过了十年,即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又有人推荐他。朱元璋虽然召见他,但明确表示,现在还不是重用你方孝孺的时候。言下之意是想留给日后的皇太子,因此仅任命他为汉中教授。对于这份工作,方孝孺并不嫌弃,他尽心尽责,每天给生员讲学,总是勤勤恳恳,毫无倦意。蜀献王朱椿听人介绍,说方孝孺品行端正,学问又好,就礼聘他为世子的老师。方孝孺每次看到世子,都认真地向他陈说道德修养。蜀献王对方孝孺则非常敬重,给予特殊的礼遇,并为他的读书处命名“正学”。

由于皇太子早逝,朱元璋死后,长孙朱允炆继承皇位。第二年,改元建文,下诏任命方孝孺为翰林侍讲,不久升其为侍讲学士(朝廷更定官制,改任文学博士。)每当国家遇有大政要事,年轻的皇帝总是首先咨询方孝孺;读书时,遇有疑惑之处,也都是将方孝孺召来讲解;临朝奏事,大臣们议论纷纷,则让方孝孺到屏风前批答。朝廷修《太祖实录》、《类要》等书,也都是任命方孝孺为负全责的总裁。凡此种种,说明建文帝对这位曾经受到祖父皇器重的人是相当信任与重用的。

建文元年(1399年)七月,朱元璋的第四个儿子、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靖难”。当时他给出的理由是,皇上身边有“奸贼”———指当时的兵部尚书齐泰和太常寺卿黄子澄(因二人皆主张削藩,为他所痛恨),必须予以清除,而真正的企图是要从侄子手中夺取江山当皇帝。这在当时,可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朝廷议论了此事,决定予以讨伐,所发的诏书与檄文,都由方孝孺一手草拟。

战争开始,先是燕军取得一些胜利,后来朝廷改派指挥官,接连获得了济南、德州、东昌大捷,战局得到了扭转。但时隔不久,又发生变化,燕军卷土重来,并于建文三年(1401年)攻下大名府。为了缓和局势,建文帝将齐、黄调出朝廷,密令他们召募士兵,然后通知朱棣,称二人俱“已窜”。朱棣听说后上书朝廷,要求伐燕的各路人马停止军事行动。对此,方孝孺提出建议。他说,燕兵久扎大名,现在天气炎热又下雨,当不战自疲。我们应该立即下令,让辽东诸将迅速从山海关南下,攻打永平,再让真定诸将渡过卢沟河,直捣北平。朱棣必然回兵救援。我军则暗地紧随其后,就可以将其擒获。如今他的奏书刚到,应先答复,如此往还需要超过一个月,那时叛军将士心懈,我方谋划已定,形势又极其有利,克敌制胜,并不是太困难的事。建文帝听后,觉得这个建议很好,当即请方孝孺起草诏书,并派大理寺少卿薛岩快马加鞭赶赴北平,通知燕王朱棣,朝廷决定赦免他所犯的一切罪行,让他将部队撤回到自己的属地。同时,还将数千言的手谕交给薛岩,让他在燕军中暗中散发。然而事到临头,薛岩权衡利害,终究不敢取出手谕,而朱棣对皇帝的诏令也根本不予理会。

这年的五月,吴杰、平安、盛庸诸将分别出兵,截断燕军的粮饷之道。朱棣派遣指挥武胜前往南京向朝廷上书,重申以前的请求(即停止军事行动)。建文帝打算答应,方孝孺知道后出面阻止。他说,如果现在撤兵,想再聚集起来就很困难了,希望您不要让朱棣的计俩所迷惑。建文帝恍然大悟,当即杀掉武胜,回绝了朱棣的要求。但是没多久,燕兵夺了沛县,烧毁粮船,而朝廷派到黄河以北的部队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德州的粮道又受到了阻碍,形势对朝廷方面变得很不利,方孝孺为此忧心忡忡。怎么办?当时有消息称,燕世子朱高炽为人厚道,其弟朱高煦则狡诈凶狠,又受到朱棣的宠爱,总想取代嫡系位置。方孝孺等人觉得,可以利用两兄弟的矛盾,施反间计使其内乱。在征得建文帝的同意下,朝廷派遣锦衣卫千户张安持手谕前往北平,交给世子。没想到朱高炽拿到手谕后,并没有打开,而是连人带信一并送到燕王军帐前。反间计终于落了空。

建文四年(1402年)五月,燕军已经前进到了长江北岸。建文帝下诏征集四方兵员。方孝孺对他说,事态已经十分危急了,还是先派人到燕王那里,以答应割地为条件,使其停止继续前进,争取拖延一段时间,等我们征兵完成,再予对付。燕兵多为北方人,不擅舟楫,决战江上,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建文帝当即派朱棣的堂姐、庆城郡主前往,传达他的意见。朱棣虽然热情接待,但根本听不进说客的话,而是决心打到南京去。

看到劝阻无效,建文帝命令诸将在长江上聚集船集,以便应对燕军渡江。然而被委以重任的江防提督佥事陈瑄,却带着舰只投降燕王。燕军如虎添翼,六月,便渡过了长江。此时建文帝忧惧万分,有人劝他离开南京,另找地方再图复兴之事。方孝孺对此持否定态度,他认为,应坚守京城以待援兵的到来,即使最后办不到,也应当为国家而死。六月十三日,金川门被打开,燕军进入南京城,建文帝自焚(一说他并没有死,而是逃出南京,但不知去向),方孝孺被捕后送进监狱。

那么,方孝孺的命运将会如何呢?事情要回到燕王朱棣从北平发兵的前夕,当时姚广孝曾将方孝孺托付给他。说是南京城攻破之后,方孝孺绝不会投降,但您千万不要杀害他,因为杀了他,天下的读书种子就绝了。姚广孝,长洲(今苏州)人士,虽然出家为僧,法号道衍,却是朱棣的一号智囊。所谓“清君侧”,就是此人出的计策。朱棣对姚广孝很尊重,即便后来当了皇帝,也从不直呼姚的名字,而称之为“少师”。当这位亲密高参说出自己的托付时,朱棣毫不犹疑地点头表示,这事他答应了。

如今,方孝孺已经在押,应该怎样处置呢?朱棣胸有成竹,决定召他至殿前,让其起草诏书。这位胜利者认为,只要我有诚意,就能够化解阶下囚的心结,至少不会那么顽固。然而方孝孺一到,却嚎啕大哭起来,声震殿堂。朱棣见状,立即从座位上下来,安慰他说,先生,请您不要再折磨自己。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效法周公辅助成王啊!方孝孺立即反问道,成王在哪里?朱棣回答,他自焚了。方孝孺又问,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儿子?朱棣说,治理国家,要靠年长的人。方孝孺再问,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弟弟?朱棣回应,那是我们朱家的事。

可以看出,在两人话语的交锋中,方孝孺是进攻者,咄咄逼人,朱棣则处于防守,显得很有耐性,因为他此刻还没有忘记对姚广孝托付的承诺。然而接下去出现的情况,却让他无法再控制自己。

当时,朱棣命令左右将笔与纸递给方孝孺,自己则谦恭地对他说,起草诏书告示天下,这样的重任,非先生不可,还望先生能够应承。方孝孺却瞪了朱棣一眼,将笔摔到地上,边哭边骂道,死就死,有什么可怕的,但你想要的诏书我是绝对不会起草的。朱棣的耐性终于到了限度,他怒不可遏,厉声喝道,你如此顽固不化,难道不怕我灭你九族(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没想到方孝孺竟也大声回答,灭十族又如何?这样的顶撞,更是让刚愎自负的朱棣无法容忍,他立即下令对方孝孺处以磔刑,并灭其十族(九族加上他的学生、朋友)。方孝孺也毫不示弱,当场作了绝命词:“天降乱离兮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忧。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痛骂朱棣是“奸臣”,自己则决心慨然就死。

方孝孺的死,引起当时朝野许多人的叹息。六百多年后的今天重读这段历史,后来者依然还是叹息。善良的人们或许希望这两个人能各退一步,有另一种结果出现,即妥协。这样,方孝孺免死,朱棣也不要背负骂名。然而我想,方孝孺与朱棣,都是具有血性而又坚持己见的人,他们碰到一起,怎么有可能妥协呢?难道方孝孺会答应朱棣的要求起草诏书?难道朱棣被方孝孺顶撞与痛骂后还一再忍让?都不可能。最终惨剧的发生,显然是不可逆转的。

开了杀戒的朱棣,不仅对方孝孺极端残忍,对其他政敌,如齐泰、黄子澄、铁铉、卓敬,也一样实施磔刑,一样灭族,只是数量有些差别,灭了三族(父、子、孙)。如果说遭车裂的方孝孺等人,死得惨烈,那么,数以百计因诛连而被杀掉的族人(包括妇女与儿童),死得更是冤枉。请想想,当一个人无缘无故地被抓去砍头;当一个孩子刚刚出世就被剥夺了生命,这是多么恐怖。朱棣如此疯狂地屠杀无辜者,实在令人发指。尽管他当了皇帝后有所作为,其中派郑和下西洋,促进了世界航海事业的发展,加强了中外经济与文化交流;组织人员编撰《永乐大典》,为中华文化的传承做出了积极的贡献。但之前他的暴行却是不可饶恕的,应当受到严厉的谴责,如果他因此而被打入历史的另册,也是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