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馆长序跋系列”专题·
福州方言的历史因缘
——《现代福州八音字典》前言
语言是人类认知世界和进行交流的工具,也是文化传承的载体。汉语是中华民族文化的精神血脉,是中国文化的根。由于地域广袤、族群分散、历史悠久、方音复杂,汉语言文字自古以来就存在纷纭繁复的现象。中华方言是我们多民族国家、多元一体文化繁茂的根系。对个人而言,方言是最先学得的语言,是由祖先流传、父母教授的母语。因此方言是文化源头之一,是文化多样性与独特性的典型表现。在目前经济发展、文化繁荣的背景下,许多地方方言或族群语言正面临同化的威胁,处于濒危的状态,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亟待保护与传承。
中华民族的祖先发明了精微的单音节语,而且按照“六书”原则创造了外形美观且内涵丰富的方块文字,两者结合,造就了举世无双的文字奇迹:声、韵、调分别而又形、音、义结合,达到以最短促的音节与最节约的形态,表达丰富的内容与深邃的思想。汉字与汉语在音、义的表达上关系密切、紧相交织,涵容着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因此,我们应当珍惜和维护汉语的纯洁与汉字的统一,使之世代传承,永久弘扬。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的存在,颇赖方言作为载体,如戏剧、曲艺、民谚、童谣、熟语等各种民间文学与口传艺术。方言与普通话都是中华民族宝贵的文化遗产。自古以来,汉语就有雅言和方言的分别,但又是雅言与方言的混合体。方言中常会出现所谓“言文脱节”或“无字表音”的现象,盖由于汉字凝固在书面上,代代沿袭,具有保守性。在实际生活中,文字往往赶不上语言的变化,难以随时完整或准确地记录语言,这种情况在福州方言中显得尤为突出。福州方言即存在许多“有音无字”现象,这可能与古汉语的一些文字已经汩没无传或今人缺识有关,但也缘于时地隔膜所造成。旧时民间有自造一些记录方音的文字,由于未能推广,今人多难辨识。福州方言与现代汉语存在差异,有的又与古代汉语相通。如古汉语中有雅言、方言之别;雅言中又有书面语(文献语言)和口语之分;方言也有文字记录和口语之分。在福州方言中,同样有所谓文言(文读)与白话(白读、俗读)的分别。方言受地域限制,这本是它称“方”的原因。
福州方言有着久远的发展历史,众所周知,自西晋末年“五胡乱华”,北方因永嘉之乱,中原板荡,衣冠南渡,“始入闽者八族”。而后有唐初陈政、陈元光父子率中州府兵入闽平乱,唐末又有王潮、王审知兄弟率中原民军入闽定居。大量中原士民入闽,不仅推动福建的经济开发和发展,而且奠定福建文化发展的基础。福建方言中的汉唐古音,正是延续了中古汉民族标准语的成分,即唐代洛下正音和中原官话。它们与闽中土著语言的融合,造成纷繁复杂的福州方言:不仅有古汉语音韵、词汇、语法的存留,而且有古今字义、文白(雅俗)读法的歧异,也还有古越语的孑遗。所以福州方言的主体是中原的语言文字,但也不乏土著方音、语义的遗传。晚清福州学者黄宗彝(字肖岩)称:“三代正音,多存吾闽。苟词曲家讲明而切究之,尤近而易为功。”并说:“天下方音,五音咸备,独阙纯鼻之音,惟吾闽尚存,乃千古一线元音之仅存于偏隅者。”黄宗彝还强调:“夫三代正音,吾闽未替”,“至重唇之转为轻唇、舌头之转为穿齿,吾闽依然三代之本音也”。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闽中方言是我国古代汉语“活化石”的缘由。黄宗彝曾作《闽方言古音考》,书成寄与好友学者郭柏苍证订。郭柏苍于咸丰九年(1859)作《答黄肖岩寄视〈闽方言古音考〉书》以回复,信中说到:“今古之音,其递下而递降者,亦自然之理,非必今人不讲,古音遂微,今音遂伪也。”他举证说明,闽中因有“八姓入闽”“中州入闽”的历史,故“闽音易通古音”。其实闽音不仅来自中原古音,而且传自并融合了周边的越语吴歌、楚谣粤谚,如宋代学者林观朝在福州作诗称:“闲陪小队出山陬,为有吴歌杂楚谣。”(《闰月九日,登越王台》),可见其时福州方言也混合着吴楚的方音俚曲。
古代汉语的书面语是单音节语,其全部语源词和基本词汇都是单音词。它每发一个音,都要区辨声、韵、调,才能识别其不同语义,因此必须注意审音辨调。福州方言拥有充分的古汉语积淀,保留着古代汉语的入声调及清浊各四个音调,不同于现代汉语(普通话)较多的双音或多音词,而没有入声。
福州方言继承了华夏古汉语和中原古音,又保留闽越方音于底层。郭柏苍称:“闽音之无字可证、无音可求者,十有八九皆无诸之旧语。”所指正是这种情况。福州方言兼承中原古汉语和南方古闽越语,故语词丰富,表现力强。福州八音方言与国语、官话、北方通用语差异甚大,虽说有“古汉语活化石”之称,毕竟古今悬隔太甚。传说明代名将戚继光率子弟兵入闽抗倭时,曾请音韵学家陈第于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制定《戚参将八音字义便览》颁行军中,作为学习福州话的“教材”。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又经林碧山改编成《太史林碧山先生珠玉同声》问世。乾隆十四年(1749),第一部福州地方韵书合订本《戚林八音》由福州人晋安汇编刊行。由于标题文字简洁、特点突出,适应社会需求,所以不胫而走风行270年。它也为福建其他方言韵书的编写开了先河,如《建州八音》、泉州《汇音妙悟》、漳州《汇集雅俗通十五音》等,还有外国传教士编撰的《榕腔注音字典》,都是受其启发和影响而编撰的。其后出现许多用福州方言编写出版的闽剧、评话文本以及蒙学书籍。不同语言用不同的书写系统,正确使用福州方言文字,有助于提高福州话水平,可以达到有效推广和传承福州话的目的。
福州话因与现今的普通话有较大差异,所以传承艰难。其语音袭古,呼读难度大,加上字义解释分歧,致令初学者却步,晚学者更艰于正音。在普通话的强势影响下,福州方言面临式微的窘境。语言与特定的人文生态环境(即历史、文化背景)有着密切的关系,因此要保护福州方言,需要有历史使命感和文化自觉性,需要专业人员的热心引领与社会大众的自觉参与,共同营造并维护语言生态环境;也要有政府的支持与组织的保障,通过制定政策、实施规划、开展研究、抢救记录、媒体传播等措施,加大对方言资源的保护力度。近年来,福州市从政府到民间重视加强对福州方言的保护和宣传工作,以取得积极效果。许多民间热心人士,通过各种途径,如媒体宣传、学校教学、社会培训、开课讲演、兴趣交流、字典编纂、文艺表演等,致力于方言的保护与传承,形势让人欣慰。但人们仍感不满足的是,尚缺乏规范统一、科学准确的方言字典,作为识读、查检的依据。
2013年7月,福建省文史研究馆受福州市人民政府委托,组织编纂福州方言字典。编写组经过7年努力,终于完成《现代福州八音字典》的编写任务。参与编纂与审评人员,多是熟稔并热心研究福州方言的专家与爱好者。他们或经专业教育、学有专长,或受前辈熏陶、识有专精,或由勤奋学习、钻研有得,因为共同的爱好而走到一起,本着重拾传统的自觉和传承方言文化的自信,共同努力而成就该字典编纂。
为了保证福州方言的音准,同时方便读者大众的识读和查检,又能顺当实现方言与普通话的对应衔接。这本新编字典,在识读编排上仍以《戚林八音》为主体框架。字典内文的择字选词,尽可能收录《戚林八音》中有意义的字,并保留其必须有的义项;同时,基本囊括2011年第11版《新华字典》的通用文字,为的是适应现代读者的使用需要,并不失其所涵盖的基本汉字范围。《戚林八音》是古代福州方言字典中,最早的较为完整版本,其所用声母和韵母的总数较少,而所呼读的字音却相对完整且准确,人们依循“八音”规则学习或查检福州方言字也较为方便。通过本字典,人们可以看到福州方言与古代汉语的源流关系或古今流变。
当前福州方言区域内的人群日渐趋同于普通话,而福州话音韵铿锵、节奏明快、词汇丰富、表达生动的特点,反而成为学习者的障碍,增加了掌握的难度。特别是福州话在发音寻调方面与普通话异趣,常成为初学者的拦路虎,所以艰于推广;常人若不从少年时代开始学话,实难准确掌握并熟练运用。有鉴于此,本字典特附加二维码读音功能,读者通过扫码即可在各音节开头依序读出该音节的八音。
明代音韵学家陈第指出:“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揭示了语言文字演变的规律,福州方言的变化亦循此道。现今重编《福州方言字典》,虽以古代八音为基础,但也有某些变化,所以书名《现代福州八音字典》。
在编纂过程中,我们注意到方言的今古变化,一是存在一字多音现象,音随义转,表明词语的分化孳乳;二是存在有音无字现象,表明词语的分化在汉字系统中尚有无法收纳者。我们也努力从古汉语中寻找似已失落的福州方言原字。在普通话推广普及的今天,方言也要与时俱进,适应大众需要及约定俗成的事实,为此对“八音”韵类做个别归并调整。
总之本着对历史负责、为大众服务的精神,我们对编纂字典采取审慎态度,参考已有的方言类书,按照“八音”音韵统序,组织专家逐韵逐字地进行编排审议,从语音呼读到字义诠释,一一进行识别辨正。书稿形成后,又邀请音韵、文字学家及福州方言专家进行审核把关,费时虽长但相信不是徒劳的。
由于福州方言经历久远的传承和发展,分布在广泛的地域内,又受海内外移民的影响,出现纷繁复杂的现象是自然的;虽经众多方言专家长时间努力,仍然难称完善与精准。清代福州著名诗人林昌彜为披韵居主人、音韵学者刘家镇题《翍均图为刘奂为孝廉赋》诗中有云:“力学三十年,勤劬茹荼苦。远绍太始音,树作中流柱。众喙息纷呶,竖儒何足数。”表明刘氏治学之勤苦与统一读音之困难,由此可见承前启后研究音韵之苦衷是古今同慨。但我们仍然相信,本书的编成出版,将有益于福州方言的保护与传承,也将引发更多热心读者的关注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