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12 00:0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方宝川


·闽人要籍百部评鉴·


  101.林旭与《晚翠轩集

 


林旭既是著名的“戌戌六君子”之一,又是年少英才、卓然成家的爱国诗人。他为救亡图存、维新变法,抛头颅洒热血,献出了宝贵的年轻生命。他留下的诗集《晚翠轩集》,精妍博瞻,意味隽永。在外患频仍、国势衰颓、民生凋敝的晚清社会,特殊的历史条件铸成了他的苦涩幽僻,用意谿刻的诗风,橄榄回甘,弥见风味。卒年仅二十四岁,作为一位弱冠少年,在人生的旅途中,本应处于童心未泯的时期,而其所吟,以忧国忧民为主旋律,发音凄苦,诗格别出,艺术成就已近大家,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晚翠轩集》一卷,(清)林旭著。

林旭(1875一1898),字墩谷,号晚翠,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少孤聪颖好学,自谓:“年至十二三,书簏恣翻披”(《晚翠轩诗·述祖德诗》)。从塾师学,常为律赋,多出语惊其长者。“天才特达,如竹箭标举,干云而上”(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一册《殉难六烈士传·林旭》)。清光绪十八年(1892),同邑道员、原两江总督沈葆祯第四子沈瑜庆回闽省墓,从林旭塾师处见其又字,异其博赡,遂以长女鹊应妻之。此后,林旭随沈瑜庆游武昌,结识了陈宝箴、陈三立、梁鼎芬、蒯光典、屠寄等一班名流,大大开拓了眼界。

青年时代的林旭,如同当时的许多文人学子一样,热中功名,揣摩时艺,试图通过科举取仕,来施展自己的抱负。光绪十九年(1893)春,他回闽应侯官县童子试,三试冠其曹,为邑诸生。同年秋,又应福建乡试,领乡荐第一。时“李芍农侍郎文田充福建正考官,得林乡试卷,击节叹赏,定为元选。其评语有:‘非二十年面壁功深者,不能臻斯境界’云云。(徐坷编《清稗类钞·考试类》)而林旭年十九,时论荣之。领解后,闱作传诵天下。

光绪二十年(1894),林旭首次进京,应本年恩科会试。落第,回鄂。时沈瑜庆的好友林绍年以直言谪守云南昭通。赴任前,沈瑜庆邀林绍年到武昌,文蒸连日。林旭均作陪,与之纵览琴台月湖诸胜。林旭作《阙月湖荷花》诗云:“中通外直得之性,蒲稗虽多何足竞。一朝谗口巧中伤,坐令丧气及群芳。藏山居士倘见此,为尔痛哭摧肝肠。”通过对“中通外直”荷花的颂咏,抒发对谗口小人的愤懑之情,并为遭谗受贬者鸣不平。

中日甲午战争爆发,黄海一战,清师败绩。光绪二十一年(1895)三月,林旭复进京,二上公车。是月,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签订,在外患空前,生民涂炭之时,林旭忧心如焚。有诗悲其事云:“世界愁风复愁雨,肝脾为苦亦为酸。东邻巧笑频相讶,倚柱哀吟故未宽”(《晚翠轩诗·无题》)。于是他拍案而起,义无反顾地参加了康有为等人发动的“公车上书”。 既而上书失败,会试复落第,乃以举人身份入赀为内阁候补中书。

光绪二十三年(1897),林旭在上海结识了梁启超。后在康、梁的影响下,他尽割旧习,锐志经世,如饥似渴地研读了经世义理之学和西方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法律等著作,开始更加关心政治,基本上完成了从一个封建儒生到维新斗士的重大转折。

光绪二十四年(1898)正月,康有为上《应诏统筹全局折》,第六次上书奏请光绪帝变法。为了响应康有为“欲令各省志士,各为学会,以相讲求”的号召, 林旭在京集闽中名士夫于福建会馆,成立“闽学会”,并为倡始董事。四月二十三日,光绪帝下“明定国是”诏,宣布变法,百日维新正式开始。七月十三日,翰林学士王季樵(锡蕃)向光绪帝上《奏保人才折》,保荐周莲、沈栩清、严复、林旭等四人。随即被召进京,晋见光绪帝。擢林旭、谭嗣同、杨锐、刘光第等四人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人称“军机四卿”。林旭参政后,深得光绪皇帝的信任。在“军机四卿”中,林旭的一些政治主张与谭嗣同不谋而合,如力主开议院、伸民权等,把为民立政看作是维新变法的主要任务之一。其激进的程度亦与谭嗣同相当。据说当时上谕多由林旭代拟,其间光绪帝与康有为之间的联系也由林旭和谭嗣同负责沟通。戊戌政变前后,林旭亦表现出过人的胆勇。当西太后及其党羽密谋发动的政变迫在眉睫之时,谭嗣同主张求助于袁世凯的新军,而林旭则以为袁世凯“巧诈多智谋,恐事成难制,请召董福祥”(胡思敬:《戊戌履霜录》卷三)。并作《示谭复生》绝句云:“青蒲饮泣知何用?慷慨难酬国士恩。我欲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 向谭嗣同表明自己的态度。在那严峻的时刻,林旭居然能如此沉静和敏锐,的确不可多得。只可惜谭嗣同等人不听劝阻,夤夜径至袁世凯寓所,直出光绪帝密诏示之,结果被袁世凯出卖了。西太后还宫再出训政后,林旭即下了决心,殉身维新,遂援笔写下《颐和园葵花》五绝一首:“瀛海分余润,秋晖亦圣恩。抚心无愧汝,飘落复何言。”表明为报圣恩,已置生死于度外了。此时,好友黄乃裳要引他到东交民巷外国使馆避难,他涕洒谢绝,毅然“入直就:缚”。最后在未具狱词的情况下,与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等六人并斩于北京宣武门外菜市口。牺牲时,年仅二十四岁,是“戊戌六君子”中最年轻的一位。

林旭在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曾自刻《晚翠轩诗》一卷。林旭寓京时,“诸文人争相与交”(梁启超:《饮冰室合集》第一册《殉难六烈士传·林旭》)。据说林旭平时所作文章,“具在纵论时事,减否人物,有为一代兴亡所系者”(李宣龚:《晚翠轩集·序》)。遗憾的是,自戊戌政变后,其亲朋故友惮于西太后的淫威,“多以藏其文字为危,不匿则弃,惟恐不尽”(李宣龚:《晚翠轩集·序》)。数年后,李宣龚在沈瑜庆以京兆尹出而提刑粤东时,“予自江宁来,别诸沪滨。忽于广大海舶行李中见一箧,衍熟视之,知为暾谷故物,不钥而启,则晚翠轩之诗与孟雅(沈鹊应字)夫人崦楼遗稿在焉。既恫且喜,遂请以校刊自任。”再经其钩稽遗逸,网罗丛残,编成《晚翠轩集》。然所录仅有诗作154题192首、应试诗文9篇、遗札8封,其政论文章,均未见收入。李宣龚回忆说:林旭被捕前,“其巾筒尚有硃书票,拟暨与德宗造膝问对,有如家人父子之言者,亦皆散失不可得见”(李宣龚:《晚翠轩集·序》)。至今所能见到的林旭政论文章仅有他为康有为《春秋董氏学》一书所写的一篇跋文。李兆民先生称此文:“出笔有风骨神气,超越唐、宋,几驾建安七子而上,与马、杨、张为俦,追随董、贾的后面了”(《林旭遗文》,载《福建文化》第4卷第25期)。如此高度评价,或许有溢美之辞。但观其“《春秋》不明,三世不著,则后世以据乱为极轨而无由知太平之治,中国遂二千年被暴君夷狄之祸耗矣”和“十年一变法,百年一变教,高下横斜,何所止泊……天既生孔子,同于蛙声紫色者,又谁足以自存”诸句,言简意赅,情辞慷慨,确具建安文风。林旭亦擅诗歌。从整体上看,他的诗作是属于近代诗坛中“同光体”的“闽派”。他与“同光体”的代表诗人陈衍、郑孝青等人有着较密切的文学交流。“同光体”诗派的仿古方向,溯源韩孟,学步宋人。林旭具体从黄庭坚和陈师道入手,颇有根基。当然,林旭学古,主要是在于能异众派,并非囿于一家,所以在他的后期创作上,已逐渐摆脱了“同光体”一味拟古诗风的影响。由于林旭生活在外患频仍、国势衰颓、民生凋敝的晚清社会,特殊的历史条件铸成了他的苦涩幽僻,用意谿刻的诗风。尤其是甲午战后,他对封建社会的腐败政治深恶痛绝,其诗歌创作就多以感慨时事、忧国忧民为主要内容,在艺术上也日臻成熟。

例如,其《叔峤印伯居伏魔寺数往访之》诗云:

窗外丁香玉雪色,窗下两生坐太怠。可怜太息空尔为,舍人县令官秩卑。朝出空遮御史车,莫归还草相公书。宗庙神灵三百春,即今将相未无人。言战言守言迁都,三十六策他则无。深宫追念先朝痛,根本关中敢轻动。掷鼠忌器空持疑, 餧虎割肉有尽时。书生不自有科第,能为国家作么计。全东家翰林尽室避,犹闻慷慨排和议。

描述的是,作者到伏魔寺拜访杨锐和顾印伯,看到两个书生坐在窗下,望着窗外的玉雪丁香,枉自叹息。回想清朝建国三百年来,朝中将相未尝无人,但他们颟顸无能,在外敌入侵之际,“言战言守言迁都,三十六策他则无”,就连平日“慷慨排和议”的人,到了外兵打来时也举家避难去了。对于侵略者,今日割地明日赔款,像割肉喂虎一般,哪有满足的时候!两书生官秩卑微,自叹无力回天。此诗不仅抨击了朝政,表现出强烈的爱国御侮思想,同时也借两书生的慨叹,表达了诗人报效祖国的壮志雄心。此外,林旭的纪游咏物诗,亦大多托物言志,沉郁深致,耐人寻味。

在林旭生命的最后一些日子里,当时严峻的政治风暴使他忧虑弥深。但是,他所考虑的并不只是个人的安危问题。就缚前十日所作的《直夜》和《呈太夷丈》二诗,虽然诗意凄清,哀音低徊,但从“依违难述平生好,寂寞差欣咎眚宽。身锁千门心万里,清辉为照倚阑干”诸句来看,作者依然慷慨俯仰,希望出现“雷转秋阴喜渐开”的转机,这种的高尚情怀是那些无病呻吟者所无法比拟的。林旭的此类作品,最具代表性的当属上引《示谭复生》绝句,全诗用典妥贴,血泪竞流,字里行间,流露出壮志未酬的悲愤。

近现代以来,文学界对林旭以苦涩幽僻为主的诗风,评价都很高。陈衍《重刻晚翠轩诗叙》云:“暾谷力学山谷、后山,宁艰辛,勿流易;宁可憎,勿可鄙。”李宣龚《晚翠轩诗集·序》指出:“暾谷论诗,虽以涩体为主,然其宗旨在乎能驿众派,不欲妄生分别,为道之大,于此可见。且其诗精妍博瞻,虽从后山、涪翁入手,渐亦浸淫蝉蜕于昌黎、临川之间。偶为晚唐,自谓不让韩致光,其自命为何如者。至若五言古七言绝,则无一不深得宛陵、诚斋之家法……求其造诣于古人,视王广陵,犹有过无不及。”梁启超称赞其诗曰:“苦涩似杨诚斋,却能戛戛独造,无崇拜古人意”(《饮冰室诗话》)。荻葆贤亦评说林旭“作诗喜为苦语,深造有得,意味隽永,真解个中之三味,殊不似少年人作也……其诗或有病其涩者,余谓正如橄榄回甘,于此间弥见风味”(《平等阁诗话》)。王赓则以为:“有史以来,年少能诗,卓然可传者,唐惟李贺,宋惟王逢原……近贤如侯官林瞰谷旭,卒年仅二十四岁。以诗格论,亦庶几卓然成家者,而得年反不及两君”(《今传是楼诗话》)。直把林旭与唐李贺、宋王逢原相提并论。钱仲联更盛赞林旭“无愧为诗坛射雕手”。又说:“戊戌六君子诗,以刘裴村光第为冠,林墩谷旭次之,又次为谭复生嗣同”(《近百年诗坛点将录》)。竟视林旭诗品在谭嗣同之上。由上可见,林旭作为一位弱冠少年,在人生的旅途中,本应处于童心未泯的时期,而其《晚翠轩诗》,则以忧国忧民为主旋律,发音凄苦,诗格别出,艺术成就已近大家,确实是难能可贵的。

《晚翠轩集》由林旭挚友李宣龚编订,于民国十八年(1929)首印发行。后为涵芬楼收入《戊戌六君子集》中,风行海内。民国二十五年(1936)李宣龚重编该集,首有林旭小像一帧、李宣龚《晚翠轩诗集·序》、陈衍《闽侯县志列传·林旭传》,末附林旭夫人沈鹊应《崦楼遗稿》一卷,共存诗29首,词35阕。

沈鹊应(1877—1900),字孟雅,号崦楼, 福建侯官(今福州)人。清代爱国名臣沈葆桢孙女,沈瑜庆的长女。沈鹊应不仅容貌英爽,而且天资聪颖,能诗擅词,深得父亲的喜爱。林旭就义后,沈鹊应发筐中遗诗,触物伤情,怆然挥笔,填《浪淘沙》、《菩萨蛮》、《如梦令》、《凄凉犯》诸词,一腔愁思与愤懑泻诸楮墨,极尽悽惋。如其《崦楼遗稿·浪淘沙》吟:“报国志难酬,碧血谁收?筐中遗稿自千秋。肠断招魂魂不到,云暗江头。绣佛旧妆楼,我君巳休,万千悔恨更何尤!拼得眼中无尽泪,共水长流。”读之真会令人仰天长啸,潸然泪下。最终哀毁过度,香消玉殒,年亦24岁。据沈成式《沈敬裕公年谱》记载,光绪二十七年(1901)秋,沈瑜庆“补淮扬海兵备道,乞假回闽展墓。营生圹于福州北门外义井,葬林晚翠夫妇左侧。题竭曰:‘千秋晚翠孤忠草,一卷崦楼绝妙词。’又曰:‘北望京华,累臣涕泪。南归丘首,词女倡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