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琴心
黄河清
明万历年间,惠安崇武城西门内有一个人,用一张七弦古琴弹奏高山流水之音,结交阳春白雪之友。他整理加工的南曲《梅花操》《八骏马》《四时八节》及《鸟归巢》等名曲,数百年来仍余音袅袅。他就是闻名八闽的琴师郑佑,字半村,因为他的琴艺造诣达到传神的高度,能在琴韵中知过去未来。大家习惯称他为郑半仙。明朝思想家李贽称赞郑佑的琴和同为崇武人的黄吾野的画为“双绝”。
郑佑的先人在崇武建城前就来此地做小生意,建城后,其住宅正好在西城门内虎石街边,这里靠海临港,交通十分方便,靠着地利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城里为数不多的富户,于是在原址盖起了一座2进3开间带护廊的厅堂式大厝。郑佑自幼很聪明,读过几年私塾,很受老师器重。父亲希望他能成就功名,光宗耀祖。
这时的崇武城常有戏班来演出,郑佑总是喜欢往戏台后钻,看乐工敲锣、打鼓、吹箫、弹琴。他觉得七弦琴的声音最美。因父亲常出资演戏,他缠上乐工学琴,乐工也总是不厌其烦地教他拨弄一番,凭着郑佑的聪颖,不多久,竟然能看懂乐谱,拨弦弹奏了。从此,他迷上了弹琴,无心于仕途,终日与一伴少年朋友弹琴玩耍。
世间再也没有一种乐器比古琴更加神奇莫测,再也没有一种乐声比古琴更加空灵淡远了。那是一种天籁之音,琴韵里充满着遥远的深邃和巨大的神秘,你无法用语言来描绘它,而它却能使你洗心涤虑,荡胸滤腑,宠辱不惊,去留无意,无怪乎《崇武所城志·崇武所名人(明朝)》载:“郑佑,为人狷介孤蹇,超然势利,不沦流俗……”
郑佑20多岁时,父亲去世,他把生意交给伙伴去做,自己身背古琴,云游于八闽大地,拜琴师、访琴友,以求绝响而尽其术。一天,郑佑从一个在广东做生意的回乡商人口中得知,广东的羊城是个极繁华的地方,港口舟楫如云,街市人潮涌动,歌厅酒榭,琴弦笙箫,音乐圈里名家不少,特别是有一女子叫白素娟,精通琴艺,是羊城琴界第一高手。郑佑听闻欣喜若狂,立即从商行里支出一笔款,随商人南下广东。
郑佑到羊城后,从当地的琴友口中得知,这位白素娟出身名门,幼小时父母双亡,被卖进巡抚衙门当歌姬,从小受到过名师的精心传授。长大后巡抚把她许配给一位武官为妻,俩人相亲相爱。不幸的是这位武官在珠江巡逻时遭遇台风翻船身亡,白素娟决心守节。她辞掉所有仆人,只留下一位老仆和一位女婢,从此一个宾客都不见,寂寞悲伤时就寄情于琴声。听了这些情况,郑佑求教的心更坚定了,他在白素娟的宅第边租了一间小屋住了进去,每当白素娟弹琴时他就把曲调记下来,然后自己摸索着弹奏。
一夜,白素娟推窗纳凉,独坐赏月,万籁俱静,尤觉凄凉。忽然,她隐隐听到从不远处的小楼里传来琴声,而弹奏的正是自己熟悉的曲子。她感到非常奇怪,立即差老仆前去打探,郑佑如实相告。听了老仆回话,白素娟为有这样的知音和苦心追求艺术的人而十分感动,于是让老仆约郑佑农历七月十五在珠江江心的船上会面。
原来七月十五是白素娟丈夫的忌日,每年这一晚,白素娟都会坐船到寂静的江心,在船头设下香案,对着大江上香、奠酒、弹琴,以寄托思念之情。这一日,郑佑雇了一只小船紧靠在白素娟的那只船边,他借着皎洁的月光,看着端庄秀丽面带哀容的白素娟弹奏着如泣如诉的曲子,不禁被她的深情和人品所打动,两行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待白素娟一曲奏完,郑佑上船与她相见,说明自己不远千里来羊城向她学习琴艺的心情,恳请白素娟指点。白素娟看出郑佑是一个倾心于艺术的老实人,就详细地向他讲解了拈、拨、勾、剔……的各种指法。郑佑心灵手巧,经白素娟一指点,很快就领会于心。过了几天,白素娟又差老仆把师傅临终时传给她的手抄的琴谱和指法的书,全套借给郑佑,要求他抄完后立即离开羊城,此生不再见面。
郑佑回到崇武家中,但羊城之行历历在目,他感念白素娟的知遇之恩,写就《瑶琴颂》并谱成曲。曲云:“珠江月影兮,皎皎如雪;萍水相逢兮,扁舟一叶;惠我琴谱兮,白璧共徽;挥泪告别兮,弦乱音绝。”他请人将脑海中的白素娟画成影像,挂在自己的小琴轩里,每月十五晚上都要焚香礼拜,弹奏那支表达自己思念之情的《瑶琴颂》。
几年的潜心钻研弹练,郑佑的琴艺进入了新的境界,弹奏之余,他以闽南民间乐曲为基调,吸取了粤曲和其它音乐的精华,比较揣摩,融合贯通,整理出《梅花操》《八骏马》《四时八节》《鸟归巢》等南曲琴谱,对泉州以至闽南一带的地方音乐起了创新的引领作用,这些琴谱一直流传至今,成为闽南4大名曲。
中年以后,郑佑的琴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成为当时家喻户晓的琴师。他告诉琴友们,听琴,须要有一种平和的心境。虽未必非得跳出红尘,不在三界,与人无争,与世无争,却也须尽量做到摒除尘心,御却俗务,心如止水,意似闲云。只有如此,方能入境达妙,物我两忘。而弹琴也要讲究环境和心境的。大凡弹琴,或在虚室闲庭,或在竹前月下,且必沐浴更衣,设帷焚香,不对知音不弹,情感不到不弹,面对红尘滚滚不弹。所以子期死后,伯牙摔琴以谢,终身不操; 所以嵇康临刑,奏广陵散,琴韵铺天……
郑佑对音乐的执着可谓痴迷,不惜游走四方求学,但凡听闻某地有乐师或是有从事音乐研究的高人,他必前往求教。就这样郑佑在外地遨游了30多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全然没想到回家。郑佑的儿子很有孝心,多方托外出经商的乡人打探父亲的消息,劝他回家,然而全然杳无音讯。想到父亲年事已高,再这样让他一个人在外漂泊,实在于心不忍,于是自己带上盘缠,踏上寻父之路。几经周折,终于找到郑佑,强把他迎回家。
郑佑随儿子回家时,身边只有古琴一把和琴书一箱,在外生活十分清贫。回家后,他既不出门访友,也不接待来访的客人。每天清晨早早起床,刷洗完毕就在后院摆设香案燃炷香坐下弹琴,“朝夕孜孜,顷刻无息。”甚至在他60岁以后,仍然“其志未尝少倦”。
回乡的几年时间,郑佑致力于琴曲的创作,他坚持创新、通达开放,认为纯真自然的音乐最为美妙,主张琴曲的创作既要有利于展现乐曲所表述的内容,也要符合琴曲创作的意境。他把一生的琴曲作品结集成《南曲集成》一书,只可惜此书已失传。
郑佑60多岁的一日清晨,他仍早早地起床,把藏在箱子里的那些当年在羊城抄录的曲谱琴书一一拿出来,久久地凝视着,用颤抖的手一张张地撕下,投入熊熊炉火之中。他儿子惊讶地问道,这些琴谱你历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为什么要烧掉?郑佑抬起头望着儿子,怅然说,我的寿命就到今天为止了,当年我答应白素娟不传给他人的。一诺千金,守信乃做人之本啊!
郑佑沐浴更衣,挟起古琴,步履蹒跚地向不远处的沙滩走去。一拢素衣,玄纹云袖,席地而坐,低垂着眼睑,沉浸在自己营造的世界里。修长而优美的手指若行云流水般舞动起琴弦,顷刻间,水天苍茫、烟波浩渺的海面上飘荡起空灵淡远、委婉流畅、跌宕起伏、意境深邃的旋律,宛若来自天籁的仙乐。阳光洒在郑佑的身上,如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他微仰着头,神色宁静而安详,人随音而动,他拼尽最后的腕力和指法,奏出生命最后的几个音符。也许这不是他最得意的一次弹奏,也不是他最满意的一次弹奏,但一定是他最明亮的一次弹奏,一定是他心灵在最高昂的把位里的倾吐,在真正属于自己的云水里挥洒出熠熠生辉的琴心……
(本文选自《走进“八闽旅游景区”·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