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向外国人说中国故事
林语堂从阳光灿烂、绿荫遍野的闽南山村走出来,到厦门,赴上海,撷取知识的果实,而后又登上清华、北大讲坛,与蔡元培、鲁迅、胡适等交往,从事学术研究、文学创作。
中西文化架桥梁
风华正茂的青年林语堂相继获得美国哈佛大学硕士、德国莱比锡大学博士学位。41岁赴美国,二年后寓美旅欧,足迹遍至英、意、法、比、瑞士等国。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又回美国定居。林语堂生命的将近一半在海外度过。他对外国人讲中国故事,把中国文化、中国文学推向世界。
林语堂向外国人讲中国故事,是由他与美国作家赛珍珠的一次谈话触发的。
赛珍珠说:“现在的美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中国通’来,人人都写有关中国的书,但是,你问他们中国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会告诉你,男人留辫子,女人缠小脚。就这些!这些中国通至少有一半连中国也没来过,来过的也不过住上一两个星期。”
林语堂心里一动,说:“我倒很想写一本书,说一说我对中国的感受。”
“你为什么不写呢?”赛珍珠激动地说:“我盼望已久,希望有一个中国人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
就这样,林语堂写中国故事的书《吾国与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诞生了,而且被列上了美国最畅销书排行榜,好评如潮。美国《纽约时报》书评说:“读林先生的书使人得到很大的启发。我非常感激他,因为他的书使我大开眼界。只有一个中国人才能这样坦诚、信实而又毫不偏颇地论述他的同胞。”另一家权威刊物《星期六文学周刊》也发表了书评:“他这本书是用英文写作、以中国为题材的最佳之作,对中国有真实、灵敏的理解。凡是对中国有兴趣的人,我向他们推荐这本书。”
1936年,林语堂应赛珍珠之邀,带领全家赴美参观访问。不料“卢沟桥事变”发生,林语堂原来打算回国以后到北平定居,现在北平沦陷了,上海也成了孤岛。他留在美国,讲中国抗日的故事。
早在1936年,“西安事变”发生的时候,美国人对中国的事情还一无所知。报纸、电台不断传出“张绑架了蒋”,“毛主张公审蒋”等等报道。哥伦比亚大学组织一个讨论会,林语堂赴会演讲。他先告诉美国人,谁是张,谁是蒋。因为这两个字在英语中只差一个字母,Chang(张)、Chiang(蒋),绕得美国人头都大了。林语堂说:张学良软禁蒋介石的目的,是为了抗日。共产党领袖朱德和毛泽东,诚挚爱国,胸襟阔大,度量豁达,蒋虽与朱、毛血战,并高悬厚赏买他们的人头,但他们豪侠大度,认为将来中国抗日,还需要蒋介石对国民党的权威,因此,必送蒋脱险。林语堂断定,西安事变的结局是喜剧而不是悲剧,张学良会亲自陪同蒋介石回南京。
事态的发展,使人们不得不佩服林语堂的眼光,他也因此有更大影响力,他的话,人们愿意相信,美国人也希望听他讲更多的中国故事。
1938年,林语堂又构思长篇小说《京华烟云》,这时他四十三岁了,而且以前从未写过长篇小说。但文学智者林语堂已经成熟,他把半生的阅历、半生的情感、哲思和满腔热忱全都融铸于此书。小说以姚木兰、姚莫愁、孔立夫、曾孙亚等人的感情纠葛为主线,描绘了姚、曾、牛三大家族的兴衰浮沉,展示了中国从义和团兴起到“七七”事变四十年间的社会生活画面,突出了中国人民爱国抗日的民族精神。林语堂自述《京华烟云》是为“纪念全国在前线为国牺牲的勇男儿。”“我写过几本好书,尤其以写《京华烟云》自豪。”林语堂的女儿林如斯说:“《京华烟云》在实际上的贡献,是介绍中国社会于西洋人。……犹如请你进去(请外国人到中国),登堂入室,随你东西散步,领赏景致,叫你同中国人一起过日子,一起欢快愤怒。此书介绍中国社会,可算是非常成功,宣传力量很大。”《京华烟云》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作品,表明了国际社会对此书的高度肯定。
台湾《联合报》社论称:
他一生的贡献,应该是,而且也公认为是对中西文化的沟通。因为论将近代西方文化引入我国者,从严复和林纾那一代起,固可说代有传人,甚至人才辈出;但论将我中华文化介绍于西方者,则除了利玛窦、汤若望等等外国人皆从事之外,数献身此道之中国人,林语堂虽非唯一人,却是极少数中最成功的一人。 “还乡年纪应还乡”
林语堂进入晚年,思乡之情常袭上心头。这位背着故乡山水周游世界的人,故乡的山水已融入他的血液,叫他深深怀想。1965年7月,林语堂七十周岁。身居台湾的老友张群和“中央社”同仁寄来贺寿诗,林语堂也和诗答谢:
临江仙
三十年来如一梦,鸦鸣而起营营。催人岁月去无声,倦云游子意,万里忆江城。
自是文章千古事,斩除鄙吝还生。乱云卷尽彀纹平,当空明月在,吟咏寄余生。
游子急于回乡了。正如他另一首词所说,
“还乡年纪应还乡。”
早在1958年10月,林语堂已有过返回台湾之行。他乘坐的飞机在松山机场一着陆,如潮的人群就涌上前来,暴风雨般的欢呼声响起,林语堂热泪盈眶,激动不已。他兴奋地说:“回到台湾,就像回到漳州的老家。不期然而然听见乡音,自是快活。电影戏院,女招待不期然而说出闽南话。坐既定,隔座观客,又不期然说吾闽土音。既出院,两三位女子,打扮的是西装白衣红裙,在街中走路,又不期然而然,听她们用闽南话互相揶揄,这又是何世修来的福分。”
“乡音未改鬓毛衰!”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像乡音更能打动一位漂泊的游子的心了。那是他的根呀!预定的半个月时间很快过去了。林语堂返美时向台湾亲友透露:在国外生活几十年,就像是住在高高在上的大厦里一样,经常有一种根不能着地的感觉。他迟早会离开美国,叶落归根的!
林语堂对台湾的“出国”热颇有感慨。他说:
台湾的青年人难免会羡慕美国的文明,……外国有一句谚语:“隔壁的草地特别绿,在饭馆里看到别人点的菜总比自己的好吃。”其实也不尽然。
林语堂是过来人,这是他的经验之谈。难道,美国也是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像林语堂这样想出来的人也许为数不多,他们都是怀着赤子之心的爱国者,是把守望精神家园看得比物质享受远为重要的智者。总之,不管别人怎样,林语堂决心回来了。
1966年6月,旅美三十年的林语堂回台湾定居。
蒋介石召见林语堂,要他当“考试院副院长”,他辞掉了。他要当个自由人。虽然拒不当官,林语堂却接受了蒋介石送给他的阳明山麓的住所。在这里,他享受田园风光,读书写作。他怀着惬意的心情描写这种闲适生活:
短短横墙 矮矮疏窗 杚楂儿小小池塘
高低叠嶂 绿水旁边 也有些风 有些月 有些凉
懒散无拘 此等何如 倚栏杆 临水观鱼 风花雪月
盈得功夫 好说些话 读些书 炷些香
来台以后,这些愿望差不多都实现了。朋友们的闲聊,自是一种乐趣。然而,他现在是文坛泰斗,来访者络绎不绝,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也接踵而至,让林语堂应接不暇。他开始抱怨,声称有“三怕”:怕教书,怕演讲,更怕繁剧的应酬。这倒不全是为了想过清闲日子,林语堂心中另有宏愿,他想编一部适合中国人用的、查起来方便的新的汉英词典。林语堂毕生研究语言学,是卓有成就的语言学大家。早在他二十九岁时,就被推举为北京大学方言调查会主席。他曾任蔡元培主持的国立中央研究院外国语编辑主任。旅美三十年,林语堂一直用英文写作,而中文则一贯娴熟。以林语堂的学养,编纂汉英大辞典是完全胜任的,但这毕竟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日本学者诸桥辄次编《大汉和(日)词典》,花了三十年。林语堂拟编的《林语堂当代汉英词典》,他给自己规定的时间只有三年,且只有三四个助手,他自己要亲自审定每一个词条。光是那么多词条,一个一个地检出来,注释好,翻译好,举出适当而有趣的例句,就要花多少心血!但他把这种忙碌看做享受。灵感来的时候,译出佳词妙句,立即让司机送到词典编纂办公室,供同事共享。林语堂形容说:编词典的工作,“如牛羊在山坡上遨游觅食,寻发真理,自有其乐。”经过几年努力,终于大功告成。
林语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对女儿说:“我工作完毕了,从此可以休息了!”他开始深思生与死这个永恒的主题:
生命,这个宝贵的生命太美了,我们恨不得长生不老,但是冷静地说,我们的生命就像风中的残烛,随时可以熄灭。生死造成平等,贫富贵贱并没有差别。
我向来以为生命的目的是要真正享受人生,我们知道终必一死。终于会像烛光一样熄灭,是非常好的事。这使我们冷静,而又有点忧郁;我们虽然知道生命有限,仍能决心明智地、诚实地生活。
这就是林语堂在生命终结前,对人生、生活、生命的充满诗情和哲理的感悟。
1976年3月22日,林语堂病逝,享年八十一岁。对于林语堂的逝世,台湾地区和美国文化界表示了深切的哀悼,并高度评价了他的一生:
美国《纽约时报》在第一版刊登了林语堂逝世的消息和遗像,评论说:
他向西方人解释他的同胞和国家的风俗、想望、恐惧和思想的成就,没有人能比得上。
台湾《中国时报》的社论说:
林氏可能是近百年来受西方文化熏染极深而对国际宣扬中国传统文化贡献最大的一位作家与学人。其《吾国与吾民》及《生活的艺术》以各种文字的版本风行于世,若干浅识的西方人知有林语堂而后知有中国,知中国后而知有中国的灿烂文化。尤可贵者,其一生沉潜于英语英文,而绝不成为“西化”的俘虏,其重返中国文化的知识勇气及其接物处世的雍容谦和,皆不失为一典型的中国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