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记演奏家、作曲家邵鼎坤
台湾方寿禄中将(左)和邵鼎坤学弹琵琶
那年,我刚去金门参加一个世界金门日活动,归程经过厦门,听说邵鼎坤回来了,准备在厦门故乡定居,当即赶去会晤这位暌违30余载的老友。
说起邵鼎坤,我立刻想起小时候厦门广播电台每天清晨那段优美的开始音乐:琵琶曲《梅花操》,那就是邵鼎坤9岁时在广播电台演奏的录音,作为台标音乐天天清早播放,家喻户晓。
邵鼎坤的父亲邵文乞,酷好南音,工于制作南音四管(琵琶、洞箫、三弦、二弦),“邵记琵琶”曾远销东南亚。他家中的小孩都会唱南曲,鼎坤8岁时便会弹奏南音指谱四大套(《四时景》、《梅花操》、《八骏马》、《百鸟归》),还为当年风行一时的“锦华儿童剧团”演出的《陈三五娘》、《桃花搭渡》等高甲戏主掌琵琶,在厦门南乐界,曾被誉为“神童”。
1956年,他作为福建省代表团年龄最小的成员,参加在北京举办的中国首届音乐周汇演,他独奏的《阳关三叠》及和其恩师纪经亩先生琴箫二重奏的《五湖游》,把南音的灵秀神韵,表现得淋漓尽致,受到一致好评。汇演后在中南海怀仁堂受到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央领导的接见。
此后,邵鼎坤被保送到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学习。他的主课老师是著名的国乐大师卫仲乐、孙裕德。七年苦练加上名师指点,毕业时,除了琵琶技艺猛进,钢琴也弹得很有修养,尤其是即兴伴奏,很有章法。
方寿禄全家和邵鼎坤举琵琶合影
每年暑假邵鼎坤从上海回来,厦门的好友便三五相邀,举办家庭音乐会。那真是高朋满座,余音绕梁,古今中外,无所不弹(谈)。文革中那些在公开场合已经绝迹的世界名曲,如《鸽子》、《红河谷》、《圣母颂》、《我的太阳》,在这种特殊的氛围中得到重现,那真是一段神秘、浪漫、美妙的回忆。
听邵君弹琴既大饱耳福,又大开眼界。上世纪60年代,我曾听过他弹奏的古曲《十面埋伏》,把楚汉相争的场面:列队、吹打、点将、埋伏、大战、四面楚歌、霸王别姬、乌江自刎,刻画得栩栩如生,时而铿锵雄劲,时而如咽如诉,既有“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又有“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使你仿佛置身于千军万马、刀枪剑戟的古战场,令人冥想!令人震撼!而他弹奏的《月光变奏曲》、《霍拉舞曲》、《野蜂飞舞》则充满异国情趣,完全可以和西洋乐器相媲美,这要修炼几多时才能达到如此精湛的功夫啊!有几个朋友也因此投缘琵琶,拜他为师。
邵鼎坤毕业后分配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在歌舞团工作,生活在山美,水美,姑娘美的环围中。当时主演过电影《刘三姐》的演员黄婉秋也在此团,她美艳照人,主演的许多剧目均风靡一时,拍成电影后,该团一直受到全国瞩目。鼎坤先是担任琵琶独奏演员,之后任乐队队长兼指挥。上世纪80年代转为专职作曲,90年代被评为国家一级作曲,桂林市许多大型文艺晚会,都由他担任音乐策划、音乐创作。为此他多次被评为桂林市拔尖人才、优秀专家。
我和鼎坤兄有30多年没见面了,我们都离开故乡,在外地工作,成家立业。我结婚时曾携妻同游桂林,他到机场接我们并让出宿舍给我们暂住。以后虽然各有回厦门探亲,但来去不同时,竟未再谋面。我偶尔会给他寄去几份自己编写的杂志文章;逢年过节,他和夫人也会寄来一份贺卡。我和他虽过从不密却时在念中。随着马齿徒长,我们的思乡情结也历久弥醇,正所谓“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亲”。去年,曾给鼎坤寄去我写的几首怀乡小诗:《厦门,温馨的小城》、《难忘鼓浪屿》、《怀念金门》,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很快就给我谱了曲,还亲自制成CD,找人试唱,录音寄给我。
邵鼎坤夫妇演奏《春江花月夜》
带着几分迫切的心情,我找到他位于湖里华荣路的新居,开门的就是主人邵鼎坤。除了略微发福,鬓角露白,眼前依旧是当年那个英俊翩翩的模样,明亮的大眼睛,神采飞扬。
“何故彩云归啊?”我问得开门见山。
“月是故乡明嘛!”他答得巧妙雅致。
他说:“你来得正好,听听我为你谱写的那几首歌,这套音响听起来效果会更好。”没有嘘寒问暖,没有端茶递烟,就这么直截了当把我带进他的工作室,好像昨天我们还在一块听音乐。
一支熟悉的闽南旋律,一个深情款款的女声在歌唱:
“小时候,我在你的怀抱里成长,可爱的白鹭和我做伴,凤凰花映红我的脸庞,听奶奶讲过番的往事,和爷爷学会泡茶功夫。厦门,温馨的小城啊,你使我魂牵梦绕,可爱的故乡啊,我对你终身难忘!”
“我是用闽南曲调来写的,你的词写得好,我读了几遍之后,几乎是一气呵成,一小时就写出来,然后就配器,制作伴奏带,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试唱人选,所以拖了好久才录音。”鼎坤略带歉意向我解释。后来我获悉,这首《温馨的小城》曾在征歌比赛中获得一等奖。
我总算坐下来品尝着嫂夫人为我们泡的功夫茶和厦门的马蹄酥、鼓浪屿的馅饼。我仔细打量着他这新居,结构很合理,布置清雅而不奢华,犹如主人的性格。墙上、榻榻米上搁着三把琵琶,其中有一把黑色的南音琵琶,背后刻着“百鸟归”镏金大字,非常古朴。
“这些乐器是我弟弟鼎辉最近送来的,其中那把黑色的琵琶是我父亲生前制作的,另外两把是弟弟鼎辉制作的,音色很不错。父亲的制琴手艺只传给鼎辉,而父亲终生热爱的南音由我妹妹邵美珍来接班了。”说起弟弟妹妹,鼎坤颇为自豪。
这些年来,鼎坤在音乐创作上取得很大成绩,我知道的就有他作曲的舞剧《漓江情韵》,荣获广西最高政府奖“铜鼓奖”,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全国20世纪精品展演;儿童音乐剧《太阳童谣》荣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去过桂林的朋友都知道,在他的工作室里,奖杯一大排,奖状一大箩。由他配乐的杂技节目《牌技》,2001年在美国拉斯维加斯参赛时,获唯一金奖,除了表演精湛、音乐对获奖起了很好的推动作用。以《激情飞越》为主题的广西第十届运动会开场式表演,也在他的主创和监制下完成音乐创作和合成。据体育界反映,这是广西省运会最好的一次开幕式。而他业余还热心授课,培育音乐新苗,他的学生现在均在各地艺术团体中起着顶梁柱的作用。他童年泡在温馨的乡音中;少年出外求学,学贯中西;壮年跟上信息时代,掌握电脑音乐。所以他的演奏和作品,既有农业时代的乡土气息、文人风韵;工业时代的大气磅礴、灿烂激情;也有信息时代的丰富多变、色彩缤纷……
“你写的那首《难忘鼓浪屿》,我非常喜欢。”鼎坤把话题又转到故乡。
“我是在鼓浪屿的鹿礁路出生的。1943年日本人的飞机经常来轰炸,我母亲跑到鹿礁路一个亲戚家避难时生下了我。”
哦,我们的出生竟如此惊人相似。我也是上世纪40年代抗战初期,父母为了避难,从厦门搬到鼓浪屿这“万国租界”,借住亲戚家诞生的。不久迁居鹿礁路,在那里度过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同样的经历使我们有同样的感受,同样的感受使我们唱出同一首歌。《难忘鼓浪屿》这一首表达了我们共同的乡音、乡情、乡恋,这份情感,没有离开故乡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看到多年不见的老友,有一种相视莫逆的欢愉。鼎坤兄要亲自泡功夫茶待我,却把水洒了一地,看来是功夫不到家,索性一人泡一大杯,山聊海侃,甚是惬意。这时我想起了杜甫的诗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但我们没有杜老先生“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感叹,有的是“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欣慰。
2005年8月,我的金门堂叔方寿禄将军退役后携夫人、作家王美玉及两位千金从台湾返回大陆寻根之旅。我陪他们在厦门胡里山参观世界最大古炮,登临日光岩瞻仰郑成功水操台遗址,观摩鼓浪屿举世闻名的钢琴和风琴博物馆,徜徉在故乡的山青水秀之中。更为难得的是邵鼎坤兄获悉后,全家人盛情为我们举办一场家庭音乐会,用他先父那把“百鸟归”黑琵琶为我们演奏了千古名曲《春江花月夜》。
只见鼎坤戴上指甲,略加调音,未曾出声先有情,轻拢慢捻,渐渐引人进入佳境:
春天的江潮水波粼粼,和大海连成一片
一轮明月从海上升起,与潮水一起涌上
月光照耀千万里,江上何处没有月光?
江水曲曲折折在花草鲜艳的原野流淌。
在月光照耀下,江水、沙滩、天空、原野、枫树、林花、飞霜、白云、扁舟、高楼、妆台、砧石、长飞的鸿雁、潜跃的鱼龙、不眠的思妇以及漂泊的游子,交错展现出一幅充满人生哲理与生活情趣的画卷。一夜之间,月亮从升起到高悬空际,从西斜到落入水中,全程在韵律节奏中抑扬回旋,那旋律不是哀丝豪竹,也不是急管繁弦,却如小夜曲深邃美丽,含蕴隽永。委婉清丽的旋律,流畅舒缓的节奏,丝丝入扣的技艺,我们倾听那流水般的琵琶乐曲,浮躁的心顿时变得宁静。这时鼎坤兄微闭着双眼,他已和他的音乐融为一体。我仿佛又回到风华正茂的少年岁月。而解甲归故里的寿禄叔也被这唐风古韵所深深感染。他们的两位千金怀着敬意要学习鼎坤弹奏琵琶。台湾女散文家王美玉赞叹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诗“孤篇盖全唐”,美妙绝伦!而邵先生的演奏如锦上添花,“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看看窗外,微风轻拂,蓝天无垠,故乡月儿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