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24 11:12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支平



《踏伞行》:唯美与纯洁的追求

 

陈支平

 

 

莆仙戏《踏伞行》于2022年获得文化部的“文华大奖”。这项殊荣,再次把受众仅有500万人的地方小剧种推到了中国戏剧的顶峰地位。本文拟就《踏伞行》追求唯美与纯洁爱情的文化意涵,作一初步的分析。

 

    一、《踏伞行》的情节及其艺术表现

 

《踏伞行》的故事情节,讲的是在某战乱年代,陈、王两家已经定有婚约的一对未婚夫妇,在逃避战乱的过程中相遇而发生的感情纠纷的故事。男主角陈时中与书童同行拟往京都汴梁投奔在朝中为刑部主事的父亲;而女主角王慧兰与母亲同行拟往四川投靠在那里为官的父亲。陈时中与书童,王慧兰与母亲,均被乱兵冲散,而陈时中与王慧兰这对未婚夫妻恰好碰在一起。虽是未婚夫妻,但是尚未曾谋面。王慧兰无依无靠,感觉陈时中是一位至诚的读书君子,恳求陈时中带她同行。陈时中推却不了,只好暂且结伴。为了在路上举止方便,二人相约以“夫妻”的名义同行。在客店,陈时中与王慧兰同桌共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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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时中:小娘仔!一天未曾进食,且用些酒菜吧。小娘仔啊!

(唱)今日走军,

一路上共对雨纷纷。

惊心江北树,

奔突里山南乱云。

嗏,小娘仔,请举杯,

权借杯酒销愁闷。

此时客馆静,随遇而安暂且慰心魂。

王慧兰(放杯掩面泣):娘——

(唱)如何心能安,

一路上思量也有千万般。

痛亲娘失散,

听屋外夜雨去声残。

敬君子酒一杯,

恩重如山。

逃难经险,幸遇好人扶蹒跚。

结草衔环,难还恩情一半。

陈时中:小娘仔不必客气,患难相扶,理所当然。愿你母女早日团圆。[1]

在兵乱患难之中,两人坦诚相待。随即聊起家事,王慧兰才知陈时中原来是自己的未婚丈夫,心中大慰,庆幸自己得托良人,对陈时中倍加亲切:

王慧兰:原来他就是奴未婚夫婿——已经定亲却未谋面的陈时中——

(唱)眼前陈郎,未婚夫婿。

天遣又神差,患难巧相遇。

不由奴生惊喜。……

早闻他德才兼备,

果然见一表人才世间稀。

趁此相逢逆旅,且相认,今宵里……

(又沉吟)不!不!他一路上帮我又为难我,奴今夜偏偏不急与他相认——

(接唱)还待共剪洞房烛,

笑他今夜出神时。

然而王慧兰的亲切,引发陈时中浮想联翩,来到王慧中的卧房前敲门欲进,不慎摔倒,王慧兰前往牵扶,误会加深:

王慧兰:(唱)他遽然拉住奴家手,一阵风惊雨迷离。

陈时中:(唱)那金风玉露一触间,才灼热,又颤栗。

王慧兰:(唱)不扶他,偏扶他,怜他是奴家夫婿。

陈时中:(唱)不拉她,偏拉她,感她对我体贴入微……

王慧兰:(唱)他不识眼前聘婚女,怎能见异思迁生亲昵?

陈时中:(唱)我已行聘结连理,怎可心猿意马不自持。

王慧兰:(唱)蓦然雨停,一阵雷惊。

我偶然把他试,他有意瞒实情。

分明已定聘,偏讲未结姻。

婚姻事关一辈子,似这般不守诚信,何谓至诚人?何谓君子人?

这难堪怎收拾,还待再认浊与清。……

本来是金莲步步,深闺旦旦;

盼与陈郎成凤鸾,举案齐眉终生伴。

谁料一场夜雨寒。……

只怕终身误,心悬悬孤零零奔走江干。

从王慧兰的唱词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她所追求的爱情与家庭,是纯洁美好的,是白玉无瑕的。对纯洁的爱情与家庭的向往,无论是古人,还是现代人,都应该有这样高尚的权利,都应该为之孜孜以求。而陈时中此时得知王慧兰身份,原来是自己的未婚妻,羞愧万分,百般求情。陈时中问:“慧兰!小姐真不肯宽容?”王慧兰答:“终身大事,非同儿戏!”最后在王夫人及众人的劝解之下,王慧兰感到自己也有责任,不宜未告知自己身份而过于热情。陈时中再度表白:“难消悔和恨,无福得倾城。都怪我心急生荒谬,向未婚妻子作求亲。从今雨伞百感看,寒雨连夜伴终身。”王慧兰也有所自省:“忘却了,忘了逃难惊心,留伞踏伞意殷殷。忘却同行共风雨,权称夫妻有温馨。本道恩义尽,谁料别时情如江流兴,一涨一落不知起,一回一旋后,转眼已千顷!”陈时中下定决心,先请父母向王家退亲,然后自己再重新悔过求婚,以此来求得王慧兰的原谅和接纳。

陈时中:(唱)弱水三千一瓢饮,

除却巫山不是云。

退亲后我要从头起,

向如桂重新再求婚!(跪下)

王慧兰:噢——

(唱)他似移情又专情,曾讲假话含真诚。

回想众人好心劝,

我也有过当省身。

犹怨违约轻礼信,

(㗒)怎奈何,一伞情起一往深。

这两心或可简单对,

风雨同行才是真!

至此时,陈时中和王慧兰尽释前嫌,重归于好。“又下雨了,陈时中和王慧兰撑着那把伞,继续前行。”

这是一出十分感人的爱情故事。特别是剧情在著名莆仙戏演员吴清华和黄艳艳的饰演下,人物鲜活灵动,感情洋溢浪漫,让观众仿佛置身于真实的悲欢离合的颠簸起伏之中。全剧以雨和伞作为剧情的牵连媒介,在战乱之中营造出一个“好雨知时节”的浪漫意境。在全剧的开头,王慧兰恳求陈时中带她同行,借伞、踏伞,情义初连。到了全剧的结尾,陈时中要告别王夫人和王慧中前往京都自省苦读,这时的王慧兰已经原谅了他,剧情依然以雨伞作为信物相连。剧本写道:“陈时中:‘学生去了。’(转身欲行)王慧兰:‘且等,只怕有雨,这伞拿去!’陈时中:‘伞还是留给你。’王慧兰:(突然)‘陈郎……’陈时中(不敢相信):‘你,你在叫我?’王慧兰(语带双关地):‘带奴去!’陈时中(悲喜交集):‘只怕有人诘问?’王慧兰:(唱)‘有人问,权说是夫妻!’”全剧的开头与结尾,以雨伞为媒介互为呼应,情真意切。再加上优美音乐的衬托,运用现代科技的舞台与灯光设计,全剧所追求的艺术唯美,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踏伞行》能够获得国家“文华大奖”,实至名归!

 

    二、《踏伞行》追求爱情纯洁性的时代文化思考

 

《踏伞行》全剧所反映出来的爱情主线,就是追求爱情的纯洁性。王慧兰刚刚接触了陈时中之后,感到陈时中谦谦君子,知书达理,深为庆幸,以为自己所托可依,足以喜结连理。但当陈时中有了非分之想后,王慧兰认为二人的爱情之间蒙上了尘埃杂质,这是不能接受的。同样的,陈时中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非分之想,是完全违背了伦理道德的,也是不可饶恕的。“都怪时中我,一时把礼轻。从今以后不再孟浪,不负结下朱陈!”这种纯洁性的夫妻爱情理念,正是莆仙戏《踏伞行》一剧所要体现的核心主题。

这种夫妻爱情纯洁性的追求,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到了今天,尽管爱情婚姻家庭观念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对爱情纯洁性的追求,还是有其重要的社会地位和社会价值,至今尚未受到社会的普遍非议。从爱情纯洁性的这种伦理道德观念的历史延续性来思考,莆仙戏《踏伞行》追求纯洁爱情的社会文化意义,就不能不让人予以由衷的赞叹。

自宋代以来,中国传统伦理道德对于爱情、婚姻、家庭的观念,在理学家们的倡导和改造之下,形成了社会上的普遍共识。这种观念,集中体现在朱熹的一系列论述之中。我们在此做一简要的回顾。

在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中,“五伦”是社会基本的五种人伦关系,即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五种关系。《孟子·滕文公上》有言:“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人伦中的双方都要遵守一定的道德规范。朱熹在《大学章句》中提出了著名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论点,其中修身齐家是每个人从事社会活动乃至政治活动的基础。朱熹“齐家”理念中的这三种关系,即父子、夫妇、兄弟关系,是应以孝慈、宽恕、相敬、坦诚、礼让等姿态来维系的。而在这三种家庭关系中,首先应该是指夫妻关系,夫妻关系是当之无愧的“五伦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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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朱熹从阴阳、乾坤、天地等的对等关系来阐述夫妇之间的相敬关系。《朱子语类》卷77中朱熹与学生讨论时说:“序卦自言天地万物、男女夫妇,是因咸、恒为夫妇之道说起,非如旧人分天道、人事之说。大率上经用乾、坤、坎、离为始终,下经便当用艮、兑、巽、震为始终。”[2]在同卷的师生问答中,朱熹复云:“问:‘序卦中有一二处不可晓处,如六十四卦独不言咸卦,何也?’曰:‘夫妇之道即咸也。’问:‘恐亦如上经不言乾坤,但言天地,则乾坤可见否?’曰:‘然’。”[3]正因为夫妇之间的关系犹如阴阳、乾坤、天地这三者的相互关系,所以夫妇之间的关系,是不应有所偏畸的。

有了这种对等的夫妇关系,则所有家庭事务以及其他伦理关系,都是“天理”,不可违背。《朱子语类》卷13《学七·力行》云:“父子兄弟夫妇,皆是天理自然,人皆莫不自知爱敬。”[4]《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5《答廖子晦》中云:“盖‘君子之道费而隐’,费即日用也,隐即天理也。即日用而有天理,则于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间,应对、酬酢、食息、视听之顷,无一而非理者,亦无一之可紊。一有所紊,天理丧矣。”[5]朱熹甚至认为,夫妇关系亲密与互信程度,超过其他诸如君臣、父子、兄弟、朋友等之间的关系。朱熹多次肯定孟子的话语,认为所有的伦理关系,均造端于夫妇关系。所以朱熹认为,如果夫妇之间不能相敬坦诚,则“天命有所不行矣,此君子之道所以造端乎夫妇之微密,而语其极则察乎天地之高深也” [6]

微信图片_20251024131949_157_8.jpg基于夫妇之间这种亲密相敬坦诚的关系,朱熹基本上是提倡一夫一妻制的。他说:“天下之理,单便动,两便静。且如男必求女,女必求男。自然是动。若一男一女居室后便定。”[7]《朱子语类》卷76《周易十二·系词下》云:“天地氤氲,言气化也,男女构精,言形化也。致一是专一之义。程先生言之详矣。天地、男女都是两个,方得专一,若三个便乱了。三人行,减了一个,则是两个,便专一。一人行得其友,成两个,便专一。”[8]在传统社会里,朱熹的这种言论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他的这一言论,在同时期的理学家群体里,未必都能得到切实的实践,但也确实有一部分理学家遵行一夫一妻。从目前的资料看,朱熹本人就是如此。夫人去世之后,他终身没有再娶。他的这一行为,正是体现了他一贯所主张的夫妇关系必须亲密、相敬、坦诚,符合天理的道德愿望。这一良好的道德愿望与实践,即使到了今天,依然是值得我们充分肯定的。正因如此,在中国的戏剧中,包括莆仙戏在内,一些如陈世美、王魁等富贵之后就抛弃结发之妻的薄幸男子,总是受到后代的唾骂与谴责;而像高文举、蔡伯喈这样富贵不忘糟糠之妻的男儿,却一直受到人们的传颂。

当然,我们还应当看到,朱熹倡导的家庭内部的亲密、相敬、坦诚、孝慈、宽恕、礼让等“齐家”和谐准则,是建立在家庭内部以至家族内部的“长幼有序、上下尊卑”的基础之上的。这种家庭、家族内部的上下尊卑等级地位,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中国传统社会里男尊女卑、婚约听命于父母长辈的道德成见与社会风俗,甚至向女性提出了某些非人性的要求,如“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等。封建社会里也存在许多负面的文化因素,譬如女人缠足、妻妾成群等。诸如此类,是中国封建社会文化的糟粕,是我们今天应当坚决摒弃的部分。而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及其伦理道德传承至今的齐家理念、纯洁爱情观等,依然是我们今天值得称颂和继承的。

 

    三、从《踏伞行》的纯洁爱情观反思中国的四大名剧

 

从《踏伞行》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及其伦理道德的诠释和演绎,我们似乎对元明时期的著名戏剧中的爱情描写及其爱情观,有重新审视的空间和必要。

自上世纪以来,中国戏剧界普遍把王实甫的《西厢记》、汤显祖的《牡丹亭》、孔尚任的《桃花扇》、洪昇的《长生殿》誉为中国古典四大名剧。其中《西厢记》和《牡丹亭》尤以描写爱情为人们所称赞。但是我们如果认真赏析这两部爱情剧,其情节无论是张君瑞与崔莺莺,还是杜丽娘与柳梦梅,他们之间的爱情高潮,都是属于“苟且”“野合”之类的非道德行为。请看《西厢记》中的描写:

先前见责,谁承望今宵欢爱!着小姐这般用心,不才张珙,合当跪拜。小生无宋玉般容,潘安般貌,子建般才;姐姐,你则是可怜见为人在客!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云鬟仿佛坠金钗,偏宜髻儿歪。我将这钮扣儿松,把缕带儿解;兰麝散幽斋。不良会把人禁害,怎不肯回过脸儿来?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但蘸着些麻儿上来,鱼水得和谐,嫩蕊娇香蝶恣采。半推半就,又惊又爱,檀口揾香腮。谢小姐不弃,张珙今夕得就枕席,异日犬马之报。妾千金之躯,一旦弃之。此身皆托于足下,勿以他日见弃,使妾有白头之叹。……

春罗原莹白,早见红香点嫩色。羞人答答的看甚么?灯下偷睛觑,胸前着肉揣。畅奇战,浑身通泰,不知春从何处来?无能的张秀才,孤身西洛客,自从逢稔色,思量的不下怀;忧愁因间隔,相思无摆划;谢芳卿不见责。我将你做心肝儿般看待,点污了小姐清白。忘餐废寝舒心害,若不是真心耐,志诚捱,怎能够这相思苦尽甘来?成就了今宵欢爱,魂飞在九霄云外。投至得见你多情小奶奶,憔悴形骸,瘦似麻秸。今夜和谐,犹自疑猜。露滴香埃,风静闲阶,月射书斋,云锁阳台;审问明白,只疑是昨夜梦中来,愁无奈。……多丰韵,忒稔色。乍时相见教人害,霎时不见教人怪,些儿得见教人爱。今宵同会碧纱厨,何时重解香罗带。[9]

这样的戏词,自然是十分的精到销魂,但是这种做派,实在是与宋元明时期为社会普遍认知的男女之情和齐家观念南辕北辙。我们再看《牡丹亭》里的描写:

斜阳外,芳草涯,再无人有伶仃的爹妈。奴年二八,没包弹风藏叶里花。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无他,待和你翦烛临风,西窗闲话。奇哉,奇哉,人间有此艳色!夜半无故而遇明月之珠,怎生发付!他惊人艳,绝世佳。闪一笑风流银蜡。月明如乍,问今夕何年星汉槎?金钗客寒夜来家,玉天仙人间下榻。知他,知他是甚宅眷的孩儿,这迎门调法?待小生再问他。小娘子夤夜下顾小生,敢是梦也?不是梦,当真哩。还怕秀才未肯容纳。则怕未真。果然美人见爱,小生喜出望外。何敢却乎?这等真个盼着你了。

幽谷寒涯,你为俺催花连夜发。俺全然未嫁,你个中知察,拘惜的好人家。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良夜省陪茶,清风明月知无价。俺惊魂化,睡醒时凉月些些。陡地荣华,敢则是梦中巫峡?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你看斗儿斜,花儿亚,如此夜深花睡罢。笑咖咖,吟哈哈,风月无加。把他艳软香娇做意儿耍,下的亏他?便亏他则半霎。妾有一言相恳,望郎恕罪。贤卿有话,但说无妨。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贤卿有心恋于小生,小生岂敢忘于贤卿乎?……少不得花有根元玉有芽,待说时惹的风声大。以后准望贤卿逐夜而来。秀才,且和俺点勘春风这第一花。[10]

从以上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二人的苟且,似乎杜丽娘比柳梦梅还主动。

《西厢记》和《牡丹亭》在文学艺术上的成就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在男女私情及夫妻人伦上,是反传统道德的。上世纪以来,人们之所以对《西厢记》和《牡丹亭》中的爱情赞扬有加,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存在着反封建、反传统的思想意识,从而将张君瑞与崔莺莺、杜丽娘与柳梦梅的反道德行为奉为“追求个性解放”的艺术典型。实际上,自《西厢记》《牡丹亭》问世以来,传统的知识分子大多是以“淫词艳调”来定性这两部戏剧的。记得上世纪下半叶学界在讨论《红楼梦》的时候,曾经把薛宝钗说给林黛玉听的一段话,批判得体无完肤,把薛宝钗定性为“封建社会的卫道士”。我们不妨再次温读一下《红楼梦》中的这段文字:

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的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彀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连做诗写字等事,这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听不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并不是书误了他,可惜他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至于你我只该做些针线纺绩的事才是,偏又认得几个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也罢了,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情性,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11]

薛宝钗在这里劝告林黛玉,不要观看《西厢记》《牡丹亭》此类会“移了情性”的杂书。如果从优秀传统文化的角度来衡量薛宝钗的劝告,倒也没有什么不对。而在上世纪下半叶,中国的政治核心是反封建、反传统,主张阶级斗争和批判至上。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之下,薛宝钗只能成为“封建的卫道士”而备受非议。

时代总是在不断进步之中。在当今全党学习和践行习近平文化思想的大好环境之下,我们要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首先要分清哪些是优秀传统文化,哪些是糟粕负面文化。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我们要对传统文化进行科学分析,对有益的东西、好的东西予以继承和发扬,对负面的、不好的东西加以抵御和克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不能采取全盘接受或者全盘抛弃的绝对主义态度。”为我们如何正确地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指明了方向。莆仙戏《踏伞行》所反映出来的追求纯洁爱情的主旨,正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应予以认真理解和弘扬。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2025年第5期,作者为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注:

[1]本文所引《踏伞行》说、唱词均引自莆田市莆仙戏大剧院周长赋(执笔)、郭景文编撰的剧本。

[2](宋)朱熹撰,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十四、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620-2621页。

[3][7][8](宋)朱熹撰,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621页、第2164页、第2589-2590页。

[4](宋)朱熹撰,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399页。

[5][6](宋)朱熹撰,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二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083页、第2148-2149页。

[9](明)汤显祖著:《牡丹亭》第二十八出《幽媾》,中华书局2016年版。

[10](元)王实甫著:《西厢记》第四本,中华书局2016年版。

[11](清)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音》,中华书局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