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历史遗忘的女画家
——追忆我的舅母唐蕴玉
唐蕴玉与丈夫刘揆一博士晚年在美国家中
我的舅母唐蕴玉生于1906年,江苏吴江人,她性爱美术,早年毕业于张默君女士创办的上海神州女子学校美术科西画专业,拜名画家陈抱一、许登(敦)谷、关良、王济远、李超士为师,学习绘画,毕业后曾在上海启秀女学执教美术。
1925年,她的油画作品在天马会第七届美术展览会上展出,同场展出的油画家还有刘海粟、李金发、汪亚尘、朱屺瞻等。1926年元旦,上海洋画联合展览会在三洋径桥安乐宫举行,和她的同展还有汪亚尘、刘海粟、俞寄凡、李毅士、王济远、李超士等知名油画家。
同年1月底,我舅母唐蕴玉第一次赴日本考察,据当年《申报》1月30日报道,江苏省特派艺术教育委员王济远、腾固、唐蕴玉赴日本,同行者另有江苏省立一女中师范艺术科教员张辰伯、省立五师艺术科教员杨清磐、省立四师艺术科教员薛珍及画家潘天寿等,此行属美术教育方面的考察。
唐蕴玉和柳亚子自幼是亲友,她一直称他为阿哥。柳亚子多次为她的早年中国画题诗,其中七绝一首为:“参天峭壁绝跻攀,爱听松涛镇日闲,写尽胸中灵气来,无双丘壑几春天。”又一首为:“山明雨水媚,可是西子湖,板桥无人迹,垂柳春模糊。”还有一首为:“入山恐不深,入林恐怖密,千岩万壑中,真赏聊自惬。”这些诗未收入《柳亚子诗词》集中。
1927年春,柳亚子和他家人东渡日本,唐蕴玉也随同一道前往,解放后她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亚子先生为逃避国民党右派的迫害,化名‘唐隐芝’,作为我的阿哥,(我们自幼是亲友,所以一直叫他阿哥)。与其夫人郑佩宜,还有他的妹妹郑光颖和女儿无非、无垢一同东渡日本。我们乘的是邮船‘长崎丸’,由于初次航海,我们均尝到晕船之苦,到达神户,住在一家旅馆,每日旅馆费按当时的货币需要四日元,我们觉得太贵,就迁居京都,住在一家日本式‘宿屋’。承当时有名的日本画家桥本关雪等人的热情招待,我们品尝了日本的料理、冰薄鸡片及生鱼片、鳗鱼片等等和日本的‘正宗’酒,并导游金阁寺、银阁寺、岚山等名胜古迹,泛舟琵琶湖。京都为日本故都,风景优美,文物丰富,尤其春天盛开的樱花、秋天满山的红叶更使世界旅游者陶醉,亚子先生诗兴大发,写了不少美丽的诗篇。”(《柳亚子东渡日本》刊于《解放日报》1987年6月14日)
唐蕴玉遗作展在美国洛杉矶举行
在日期间,唐蕴玉向日本名油画家石井柏亭、满谷国四郎等求深造,作品曾入选东京展览会,日本画大师桥本关雪为其作品题词:“水墨换写油彩新,剪裁红紫万年春。十年读画江南北,纤手推君当一人”。桥本关雪誉其为“中国江南一才女”。她在日本的游学经历,大大开阔了她的眼界,对她的创作启发极大,对其早期油画创作手法和艺术观念的确立奠定了重要基础。
唐蕴玉在东京与我的舅舅郑揆一(福建永春人)相识,并确认了恋人关系。郑揆一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同年归国,她与画家陈士夫同参加著名画家朱屺瞻的画室从事创作。1928年12月22日,她在上海西藏路宁波同乡会举办个人洋画展览会。据当时《申报》报道说,唐氏“作风近日本化,得力于桥本关雪、漆谷园四郎、石井柏亭诸氏。”
1928年,唐蕴玉与江小鹣、张辰伯、王济远、朱屺瞻、李秋君、潘玉良等创立艺苑绘画研究所。当时正值以上海为中心的洋画运动趋于昌盛之时,上海一批西画家组织了一个非盈利的绘画学术机构,取名“艺苑”,地点在西门林荫路,她和从欧洲归国返沪的潘玉良和一些优秀女画家也加入其中,成为重要的中坚力量。
在这一时期,唐蕴玉还参与许多重要的画展,其中在第一届全国美展中,她有多幅作品入选,成为洋画运动的焦点。在1929年教育部编的《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目录》中,有她的作品《裸体》、《方女士》、《虎丘》、《苏州街道》、《静物》。留日画家胡天根也在《看了第一次全国美展西画出品的印象》一文评述道:“唐蕴玉君的出品,也有相当的努力,人物画虽然写得朴实一点,但《静物》、《苏州街道》两幅的色调却很自然。他(她)的作风,有些像日本画家石井柏亭、邱代明君的作风,沉静处近于纤弱,并且有点伤感的情调。”1929年《美展》第九期刊载张泽厚《美展之绘画概评》一文,他对参展画家加以点评,唐蕴玉列为第三,他如是道:“唐君绘画的长处,就是长于描写都市的景色。……《苏州之街》用色的沉郁,极能代表历史的伟大。”1927年7月出版的《妇女》第25卷第7号(教育部全国美术展览会特辑号),其中关于她的评价为:“唐蕴玉女士,吴江人,性极和顺,擅西洋画法,为我国画学界中不可多得之人才,曾留学日本研习多年。去冬开个人展览会一次,深得社会之嘉许。与潘玉良女士相伯仲。作品崇尚写实而近于后期印象。笔触老健,轮廓正确,尤长风景,近更注意于人体画,精研不息,所作大幅人像甚多,有突飞之进步。”还有1947年出版的《美术年鉴》,对其评价为:“女士作风,构图极新颖,色彩淡泊而宁静,尤以善绘肖像与风景名于时。”《百度百科》在“唐蕴玉”词目中说:“事实上,在‘洋画运动’的过程进行中,以潘玉良、荣君立、唐蕴玉、方君璧,孙多慈等为代表的女画家,成为一种新兴的艺术创作类型,她们之所以受到引人注目,不仅是因为她们是新文化运动中获得自由和平等的女性艺术家,而且本质上是由于她们自身艺术的实力和才情。”
1930年,唐蕴玉同我舅舅郑揆一一道赴艺术之都巴黎,我舅舅在他撰写的回忆文章中道:“到巴黎后她每日往罗浮宫临画,午即以面包充饥,晚间去画苑学速写,旋即考入国立巴黎美术学院,在莱勃及沙巴特教授的画室学正统油画,又去洛特等新派画家处进修,以幸艺术境界。1930年,我们在巴黎结婚,由何香凝夫人证婚,每年暑假同赴比利时、荷兰、英国、德国、瑞士、意大利、西班牙等处的美术馆观摩各派的杰作,增强见识,其作品曾参加法国的春秋两季的美术展览会。”
唐蕴玉在法国创作并参加法国春秋两季美术展览会的作品《巴黎蒙马特》、《巴黎旧居》等,其对光线和色彩多端变化的处理,明显较日本时期表现出更为自由娴熟的油画技法和表现力,毫无疑问,她的绘画功力已经更上一层楼。
1940年回到上海后,唐蕴玉先后在新华艺术专科学校和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授油画,同时致力创作。1946年5月,她假上海大新公司画厅举行第二次个人西画展。那次画展展出的作品达百数十幅,参观者络绎不绝,蔚为盛况。1947年5月12日《大公报》刊登费佩瑾《遍历各国的女画家——异国情调的风景线》一文道:“本月12日至17日,南京路大新公司二楼,在举行唐蕴玉女士的油画展,作品非常名贵,共有一百件之多,为数十年上海所未有的画展,海上人士,诚该前往一观。”“这次唐女士在大新公司二楼的画展共分风景、静物、肖像、人体、名画临描以及速写等类。其中尤以风景占数量多,是以欧西各国的风景线绘入画内,名山胜水展览于吾人之前,眼界诚可为之一开,且其色泽暗淡均匀,光线配合调和,尤以其精工细素远非一般画家所能企及,更因女士曾受教于名画师,故其作品亦各呈不同之派别,有全为圆形者,有全为方形者。色彩尤重幻想。唐女士此次之画展是以其生平数十年来研究与尽力的结晶,更由上海各界名流之介绍与推崇。”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唐蕴玉虽然还坚持绘画,也有《西安大雁塔》、《青岛海滨》、《长城》、《桂林》、《泛舟》、《学校》、《风景》等作品问世,但她已经淡出了媒体和公众的视野,先后在上海向明中学、建春女子中学、长乐中学等处从事美术教育工作直至退休。
1966年文化大革命狂飙席卷而来,由于我舅舅郑揆一当时是全国侨联委员、上海市侨联常委、华侨资本家,在“破四旧”中,受到巨大冲击,被抄了家。1966年11月,我是福建师大附中红卫兵,独自北上串联。到上海后,我和在沪工作的大哥来到了永嘉路600号舅舅家,给我开大门的正是我舅母,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我见过她的照片,所以认得。
我过去从照片中看到,舅舅家里有一个相当大的草坪花园,花园里栽着许多姹紫嫣红的法国月季。然而,今天却不见有一株花,只剩下一个荒芜的草坪。那幢三层洋楼,十分漂亮,可是,几乎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底层的玻璃窗还贴上了封条,景象凄凉,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被抄过家的房子。
我跟着舅母进入楼房的饭厅之后,舅母忙着为我倒茶水,我随口问起我舅舅来。
“他到工厂上班去,大概也快回家了吧。”舅母给我端来了一杯茶水,我连忙伸出双手去接,她又向我诉说道,“唉,这些日子,他被厂里的人弄到翻砂车间里去劳动,都上了年纪的人,整天累死累活地干重活,干得骨头快要散了架,唉——”
她说着,不觉得鼻子一酸,眼光由光亮变为阴暗,眼泪挤在眼圈边儿,眼看就要掉下来,不过,她竭力强忍着,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看过她以前的照片,她那清秀端庄的脸庞上戴着一副绛紫色胶框、金丝边的眼镜,神态非常高雅,烫着头发,身穿笔挺的女式西装,兼有贵妇人和女学者二者的气派。然而,我今天看到她本人时,却显得那么苍老,就像一棵落光叶的老槐树,昔日美丽的眼睛,鱼尾纹深深地刻在眼角上,头发已白了好多。看来,这些日子她受到运动气浪的猛烈冲击,一下子衰老了不少。
饭后不久,我和哥哥离开了舅舅家,在路上,我哥哥向我谈起舅舅家被抄的情况,第一次破“四旧”抄家持续了三天三夜。我舅母在法国留学期间收集了大量世界名画(复制品),还有她自己大量的油画、中国画作品,一概被斥为封资修东西查封了,甚至连花园里的花卉也遭到了彻底的摧残和破坏。
自从那次离开上海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舅母了。1980年,我舅舅和舅母到菲律宾去探望年近百岁的我外婆,我母亲郑绮云也从福州赴菲律宾省亲,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终生难忘的欢聚。我舅母在马尼拉曾作画多幅,其中有菲律宾国父里萨的纪念碑、菲律宾风景等。
之后,我舅舅和舅母移居美国,虽然她已年逾80岁,但在加州参加肖像班作画,迎来了她绘画创作的第二春。她不顾年迈乘坐公共汽车来到绘画班,结交了不少中外画友,创作了许多作品,参加各种美术协会,曾参加南加州美术学会展览及其他小型画展。后来,她不慎大腿骨折,打上钢钉,行走需助走器,但她仍坚持每星期去画室绘画,因为绘画已是她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段时间她主要进行人物肖像的创作,她说过:“我对于洋画不敢说有什么深刻的研究,但是自己的兴趣,却可以说是很浓厚的。……后来渐经陶冶,觉着绘画的兴趣比什么都纯洁,能够把一切烦恼消除,……画的成功,当然以取材、色调、结构为根本,我尤感觉到绘画的色调,可以表示各人的个性。”
后来,她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但她仍在家里绘画,直至患癌症作了化疗。舅母是个很坚强乐观的女子,她始终不跟家人谈疾病痛苦,在她去世前两天,她小儿子送来一束花,她次女问她想画吗?她说:“要!”她几分钟就完成这束花的创作。此画成为最后遗作。
唐蕴玉是上世纪20年代就出名的中国第一代女油画家,也是唯一一个有留学日本和法国经历的中国第一代女油画家。潘玉良女士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因有小说、电影、电视剧诉述她的传奇故事,使她闻名天下,相比“与潘玉良女士相伯仲”的舅母一生做人低调不张扬,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她只在上海普通中学从事美术教学工作,渐渐地淡出公众视野,被历史所遗忘,然而,是金子总会闪光的,当上世纪90年代她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1993年8月16日,《唐蕴玉遗作展》在美国洛杉矶中国文化中心揭幕;9月11日,南加州华人美术学会、美国加州中华艺术研究会、美国中华书画学会等主办的《唐蕴玉油画遗作展》举行;在她的家人和美术界友人的不懈努力下,《中国油画系列研究·唐蕴玉》精美画册2009年终于在国内正式出版,这些都足以告慰她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