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那远逝的苦乐年华
罗玖妹
每当我看到高三学生照毕业照,看着女生们冒着严寒,穿得花枝招展,摆出各种姿势,笑靥如花、青春靓丽、活力四射,不禁就想起四十年多前的我们,以及我们照高中毕业照时的情景。
我是1981年的高中毕业生。当时我们文科班只有四个女生,男同学不仅没有怜香惜玉的风度,而且经常欺负我们,不是故意把前后门关住,不让我们进教室,就是在我们一进教室的时候就集体怪叫、起哄。平时,为了学习,我们都忍着,可心里很不舒服,总想找个机会表示一下我们的不满。所以当照毕业集体照的时候,我们四个女生约好都不参加,自己跑去照相馆照了一张没有老师、没有男同学的合影,上面题字“勇攀高峰,八一届文科班”。四人坐成两排,后排的两位一位是副校长的女儿、一位是厂矿子女,他们家境较好,营养较好,年龄也有十七八岁,就像含苞欲放的花蕾;前排的我和另一位家境较差、营养不良、年龄只有十五岁、黑瘦干瘪的女同学,充其量只能算是花骨朵。特别是我,人长得虽不至于寒碜,却也其貌不扬,穿的一件花衣裳还是跟照相馆借的,只是一朵“丑小花”,我戏称自己为“永远成不了天鹅的丑小鸭”。后来参加校庆的校友看到新泉中学历届毕业生合影,都奇怪那年的文科班怎么是个“和尚班”,没有一个女生,却不明白其中的缘故。现在想来,我们那时的做法真是幼稚得很。
说起我的高中时代,苦涩多于美好。虽然那首“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春风吹绿了东方神州,春雨滋润了华夏故园”的歌曲给人以无限希望,可是,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小乡村,也许是高山把南方吹来的春风挡住、以致春风迟到的原因,仍然相当贫穷落后。不仅物质生活极其贫穷,精神生活也堪称贫瘠。
我家在新泉公社的一个边远山村,叫连大坪。当时有一个公社建的水泥厂,修了一条简易公路。离新泉三十多华里,但运水泥的车辆极少,而且还要找熟人才能坐上。每到星期日,母亲早早就去水泥厂问有没有车去新泉,帮我留个位置。或问有没有人去赶圩,搭他的自行车。如果运气好,能搭上顺风车,那就不成问题。很多时候,既没有车也没有人去赶圩,我只好一个人走山路。走山路到新泉有二十多华里,其中有一段石级路,十里之内无人家,山深林密,人迹罕至。记得有一次,母亲问遍全村,结果既没有运水泥的车,也没有人去赶圩,只好让我自己走路去上学。我很害怕,便耍小性子,不肯走。母亲先是哄,可我油盐不进,她气极了,拿起一根竹编的鞭子把我狠狠抽了一顿。那没有竹叶的竹枝打人特别疼,又不会把人打坏,村里人把这个打人法叫做“吃没盐粉干”,抽得我双腿上一条条蜈蚣一样的鞭痕。她一边抽一边哭:“我让你犟,我让你犟!我为了让你上学,受了你爸多少气,你说不读,对得起谁?”她一哭,我就心慌了,因为父亲从我上小学开始就不让我上学,说:“女孩子读什么书,以后嫁人,还不是白替别人读。”甚至有一次,母亲忙不过来,叫他去喂猪,父亲挑起猪食桶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在上学的我,于是把猪食桶一扔说:“玩的人都有,你自己去喂。”母亲忍气吞声,只好自己去喂。看到她真生气了,我再也不敢犟了,一边哭,一边磨磨蹭蹭地走,用一根扁担挑着书包、一个星期的米及一口杯的咸菜,走山路去上学了。十里的山路,一个人也没有。我害怕极了,既怕遇上坏人,又怕遇上鬼,只要路旁的树林里有一点声响,就心惊胆战,到有路亭的地方,要先到路亭后面看看,没有什么异常再回到路上,死命往前跑,跑到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停下脚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感觉有人在后面追自己,又不敢回头,一直跑到连坑尾,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才敢放慢脚步,回头看看。
学校的条件也很差。住的宿舍只有12平方米左右,摆了六张架子床,每张床睡两个人,拥挤不堪。夏天门一关,没有通风,闷热难耐。冬天两人合盖一床被子,被子又薄又硬,硬床板上只铺一张草席,没有垫被,冷得发抖。热水,那是不可能有的。就是冷水,也要到几百米外的公社卫生院去拿。那时候没有塑料桶,只有一个小磁脸盆,一路小心翼翼端回来,洗脸、刷牙、洗碗、洗米、洗脚都用它。冬天的早上,用那刺骨的冷水刷牙洗脸,感觉牙齿没了,脸也冻僵了。卫生院的用水直接从河里抽上来,没有过滤,雨天就是浑浊的黄泥水。一个宿舍只有一盏15瓦的电灯,昏暗无光,而且还经常停电。洗澡虽说有温泉,但大池人多,人们洗头、洗衣服都在哪里,没有换水的时候,上面白茫茫一层污垢,脏极了,还容易传染疥疮,奇痒无比。吃饭只是勉强可以果腹,菜就只有每周从家中带的一口杯咸菜,水菜(即新鲜蔬菜)我们吃不起,汤更不要说了,学校不供应开水,口渴了,就端着饭盆去跟老师分一点开水喝。家里每星期最多只给我五角钱零花钱,我还要省出一些去大榕树下看小人书。有时馋极了,花两分钱买一块豆腐,再打一分钱酱油浇在上面,就算是打牙祭了。零食根本买不起,有时只能去供销社糖果柜前饱饱眼福。售货员看我们东瞧瞧,西看看,又不买东西,烦了,轻蔑地嘲笑我们买不起就别看。看着她们那神气活现的样子,我暗下决心要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哪怕中专也好),让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好好瞧瞧!所以,我那时的“远大理想”就是“脱谷壳,吃居民粮,当售货员”。这就是我努力学习的朴素的初衷,既不知道“为中华之崛起而发奋读书”,也不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当时供销社柜台上也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的确凉出现,可我家买不起,穿的都是一些土里土气的色彩灰暗的便宜货。哪里有一点花季少女的艳丽呵。
学习上,新泉中学的条件也很不好。教室是低矮的泥瓦房,里面只有一盏电灯,还经常停电,所以每人都有一盏用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做功课。这样艰苦的条件,我们能坚持下来,而且正像照片上题字“勇攀高峰”一样,四个女同学中,居然有三人考上大学,最后成了辛勤的园丁,这也算是为饱受歧视的乡村女孩争了一口气。
我们当时的精神生活也很贫瘠。书籍、电影都很稀少。公社有一个电影院,离学校不远,因为买不起电影票,可电影的诱惑又实在难以抗拒,有时我们会趁晚上上自习课的时候,逃课去偷看电影。查票不严的时候,就进去找个位置坐着偷看一会,查票严的时候就在外面听听声音也好。当然,这个“偷”与品德无关,就像我们小时候饿极了,忍不住去摘别人家几个桃李吃一样。
粉碎“四人帮”后,文化市场日渐繁荣,各种出版物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特别是小人书,成了我们课外的精神食粮。有嗅觉灵敏的人看准商机,在大榕树下摆了一个租书摊,各种各样的小人书摆满了铺子。我经常在中午用省下的零花钱去租书看。当时的小人书内容大多是反映革命战争年代或是解放初期抓特务的故事,内容积极健康,故事情节引人入胜,我如饥似渴地读。印象较深的有《小英雄雨来》《平原游击队》《小兵张嘎》等。有时租了几本书,爬到大榕树粗大的枝桠上坐着看,顺便还可以摘榕树子吃。榕树子黑黑的、味道酸酸甜甜,还不错。快上课了,我赶紧溜下树往学校跑。学校离大榕树有两三华里,可我却乐此不疲。
我二哥、三哥和七姐夫虽然没上几年学,却很爱看书,一到寒暑假或周末,我就到他们家找书看。记得有一次,我在二哥家书柜里的一堆专业书中看到两本小说,一本是《野火春风斗古城》,一本是缺页的《七侠五义》,如获至宝。当时在农村,有专门书柜的人可不多。我二哥在水泥厂当化验员,所以有不少专业书。我每每站在书柜前就看了起来。有一天是过节,大人们叫吃饭了,我还沉浸在精彩的故事中不忍离开,说:“你们先吃,我看完再吃。”我哥说:“再不来吃,鸡腿没了。”可我被书中女主人公金环、银环的命运深深吸引,眼里哪还有鸡腿呢。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月,鸡腿可是稀罕物,除了过年、过节,根本吃不上,我能挡住鸡腿的诱惑,实在是阅读给我带来的精神的满足与心灵的愉悦远远胜过了鸡腿的诱惑。因为一书难求,所以搜到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包括《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这些儿童读物,那时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书,印象最深的有《拇指姑娘》《陀螺》等。还有一些三哥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手抄本,也趁他不在家时偷偷翻找出来,如饥似渴、囫囵吞枣地读。
那时的寒暑假、周末都不要补课。一放假,我就要回家帮忙干活,跟七姐上山去摘野生香菇、红菇,晒干或烤干后拿去圩上卖来补贴家用,这可是苦活。有一年寒假,腊月二十,天下起了大雪,到早上积雪已盖过脚背,我被母亲从热被窝里提了出来,让我陪七姐去山上摘香菇、木耳。一路上,脚踩在积雪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穿过结满琉璃一样冰条的灌木丛,裤脚一下子全湿了,灰暗的天空还在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时不时还可以听到被积雪压得不堪重负的树枝、毛竹砸到地上的“砰砰”声。没有手套保护的双手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苦不堪言。可是当看到腐朽的枯枝上一堆堆香菇、一嘟噜木耳的时候,那种喜出望外的快乐又是难以言说的。我把香菇摘下放到竹筐里,木耳擦一擦就直接放到嘴里吃了。摘红菇、梨菇也是苦中有乐的事。这些菌类都长在较高的山上,而且必须是落叶的硬木,如荷树、黄金斗等树。积年的落叶腐烂后堆成松土,在适宜的温度、湿度下,菌种发酵长出菇类。一般一年夏初、秋末各长一次,长多少视大年、小年而不同。运气好的时候,一个菇场就可以摘到一大箩筐菇,运气差的时候,整座山跑遍可能摘不了几个。有一次,我在一棵铺满落叶的荷树下发现几个梨菇,于是开始翻开落叶寻找。梨菇的颜色跟落叶很相似,狡猾地躲在落叶下,跟我捉迷藏,可我技高一筹,最终把它们一个个捉到筐里,居然有将近一箩筐!当然七姐更厉害,她摘了一大箩筐,而且多是最好吃的大红菇。我从七姐那里学到了不少关于野生菇的知识:比如大红菇、小红菇、锅刷菇、牛肚菇。鸡腿菇是煮熟就可以吃的,七碟红有松香味,晒干后煮熟才能吃等。
放牛、放鸭子、挑柴也是我要干的活。暑假放牛、放鸭子略微辛苦,因为一边收割,一边要插晚稻秧。要守住鸭子或牛,既不要跑到插过秧的田里糟蹋秧苗,又不能跑到未收割的田里偷吃谷子。当然,我也会自找一些乐趣。放鸭子时一边嘴里吹着稻秆做的哨子,一边在金黄的稻穗上捉碧绿的蚂蚱摘去翅膀丢给鸭子吃,看到鸭子吃得饱饱的,长得很快,可开心了。因为鸭子长大,除了卖钱外,父亲还会吩咐哥哥杀一只给我们打牙祭。吃谷子和昆虫(我老家叫荤腥)长大的鸭子做成白斩鸭,蘸着油炒过的鸭香或薄荷吃,味道甭提多美了。刚收割过的稻田田坎上长满肥嫩的野草,牵着牛绳让牛吃得肚子鼓鼓的,牛便满足地卧在地上反刍,眯着眼,嘴巴一扭一扭的,很惬意的样子。
我们趁机把牛绳解下,几根接在一起,挂在田间的伯公树上,荡起了秋千,欢乐的笑声便在田野里荡漾。有时也会乐极生悲,牛绳被折腾断了,荡秋千的人摔得屁股生疼,也不敢吭声,怕父母责怪。寒假就轻松有趣多了,把牛放到山上或收割后的田野里,把鸭子放到水田里,我便找个背风的地方,一边晒着暖暖的冬阳,一边拿着带去的书看起来,田野空旷而寂静,我可以独自享受这惬意的时光。有时被村里的人看见,就在背后笑我,说什么“那个石妹佬家的九妹,放鸭子还看书,看了有什么用,能折饭吃?最后还不是要回来作田”。我竟然成了村里人教育子女的反面典型。其实,村里人的嘲笑也并非毫无道理,跟我同龄的村里孩子,小学时一大帮人,读着读着,越来越少,要么家里不让读,要么自己觉得读书苦不读,即使有一两个好不容易读到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最后还是回家耕田。那时升学率不像现在这么高,1981年大约是18比1,能考上大学的人凤毛麟角。想来我能在十五岁的年纪应届考上福建师大中文系,跟心中有梦想、学习肯吃苦、课外爱阅读是分不开的。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父亲高兴极了,村里人都对我们家刮目相看,说我家新盖的泥瓦房风水好。新泉中学也有了一些我挑灯夜读、发奋学习的逸事流传。一向默默无闻的我,成了大队第一个女大学生,一下子名声大噪,被人称赞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我的读书生涯、花样年华是被苦水浸泡的。苦难是一所很好的学校,也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它教会我要好好珍惜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当然,面对苦难,我们既不能逆来顺受,逆来顺受只能被命运打垮;也不能怨天尤人,怨天尤人只能使自己悲观消沉。我们要以苦为动力,从苦中提炼出乐,奋力向上、向前,这样才能开拓美好的前程。我很喜欢电影《篱笆女人和狗》的主题歌中的歌词——“生活像七彩缎,那也是一幅难描的画;生活是一片霞,却也常把那寒风苦雨洒呀;生活是一条藤,总结着几个苦涩的瓜;生活是一首歌,吟唱着人生悲喜交加的苦乐年华”。
岁月流逝,如白驹过隙,四十年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的孩子们吃得好,穿得好,上学坐车方便甚至有人接送。教室窗明几净,甚至装上了空调。图书馆、阅览室灯火通明,各类书籍摆满书架。生活、学习条件可谓今非昔比,可不少学生沉迷网络游戏,视学习为畏途,心中迷茫没有目标,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当然,也许有人会反驳我说:“你们那时候学习压力没现在大,看你们的课外生活多么丰富多彩啊!我们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太辛苦了!”是啊,苦与乐总是相对而言的,但把握上天给予我们的好机会,努力提升自己,这点应该是任何时代都需要的吧。
(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4年第1期,作者为福建省连城县中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