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开 照 心
张建光
朱子喜欢对镜写真,自己给自己画像。有时乐极为之,有时严肃而作,文字记载就有三次。把玩镜子的举动也反映到诗里:
宝鉴当年照胆寒,向来埋没太无端。
祗今垢尽明全见,还得当年宝鉴看。
宝镜明亮照得胆中生寒,无奈一直以来埋没蒙尘。如今拭去污垢又能照尽一切了,要照尽一切还得当年光亮如初的宝镜。
诗读起来似乎很为平常,个中却饱含深意。朱子镜开照心,借镜说理:人心本明,人性本善。由于被各种欲望蒙蔽了,犹如镜子沾染了尘垢,埋没了本真。只要像擦拭镜子那样克服人欲私心,人心就能重现天性,镜子可以重放光明。
如同镜诗取名《克己》一样,朱子在最后一次的自画像上题跋表达心声:“从容乎礼法之场,沉潜乎仁义之府,是予盖将有意焉,而力莫能舆也。佩先师之格言,奉前烈之遗矩,惟闇然而日修,或庶几乎斯语。”朱子把镜吟诗,是以镜为喻,彰显其心性论的思想。自画像和诗的背后是“克己复礼”“存天理灭人欲”的深刻命题。朱子说过:“己私既克,天理自复。譬如尘垢既去,则镜自明。”
人们常常习惯说朱子是“理”学,陆九渊和王阳明为“心”学。钱穆先生不赞成这样划分:“此一区别,实亦不甚恰当。理学中善言心者莫过于朱子。”他于心的理论花的精力最多,取得的成就也最大,与陆、王“心”学本质上是一致的。朱子不仅继承了孟子心是仁义礼智发端、张载的“心统性情”之说,又联系到儒家道统之“心经”。同时,他把心性与理、气、未发已发的动静、无极太极、形上形下、道器、体用等等,几乎前贤们所有的人性人心的概念范畴,围绕“理”这一核心作了思辨性、圆融性的解释和阐述,建立了“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的心性理论体系。这一学说的最后落脚点就是“存天理,灭人欲”,无论从哪个概念展开,其逻辑结果不外如此。就拿道心人心来说吧:道心为善,人心善恶相杂,“其觉于理者,道心也。其觉于欲者,人心也。”“故当使人心每听道心之区处方可,然此道心却杂出于人心之间,微而难见。”钱穆先生解释道:“若不见道理,因于形骸之隔而物我判为二,则易于自私,易于陷溺入人欲中”,所以为危为险。怎么办呢?只有“存天理灭人欲”。正心,治心,变人心为道心,方能成为圣人、君子。钱穆先生认为朱子的“人心道心,与天理人欲几乎是异名而同指。”“朱子的‘存天理灭人欲’的命题,打通了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上通宇宙,下达伦常。”“孔子所谓的‘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大学》所谓‘明明德’;《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
照镜问心的确富有哲理。小时候读《拉封丹寓言》其中“褡裢”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作者通过多种动物自以为是的言论证明:“好比万能的造物主给我们每人做了个装东西的褡裢。古往今来,人们总是习惯把自己的缺点藏在褡裢后面的口袋里,而把前面的口袋留着装别人的缺点。”照镜子就是形象说明人要有自知之明,要把缺点摆到“前面的口袋”。时时正视时时改正。北大教授韩毓海先生说过:“通过照镜子,你会产生一点对自己的不满。这个不满就是改造自我世界的第一个动力。”朱子镜诗讲得更为彻底,心和古镜一样,要时常擦拭,从而映照自我的不足,然后按照圣贤的言行匡正自己。一句话,时时刻刻都要“存天理、灭人欲”。
“存天理、灭人欲”的论述,对朱子产生了巨大负面影响。许多关于朱子的诟病污名化似乎都源于此。清代思想家戴震,在《孟子字义疏证》中直斥朱子“分理欲为二,绝人情,灭人欲,是以理杀人。”从谭嗣同、邹容、宋恕;从陈独秀、吴虞、胡适;从鲁迅、巴金、曹禺;无一例外,都猛烈抨击这一学说。我不想就封建礼教给积贫积弱旧中国人们心灵的戕害进行辩解,只想厘清朱子“存天理、灭人欲”命题的初心本意,还其理论的真实面目。
仿佛知道这一命题必然会引起人们的误解,朱子阐述时用了人们日常浅显事例说明。他说:“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欲富贵而恶贫贱,人之常情,君子小人未尝不同。”“如夏葛冬裘,汤饮饥食,此理所当然。”朱子肯定了人类物质生活的基本需求是天理,如果超过了一定限度,或者说不计条件追求“不当如此者”才是人欲,朱子并没有把人欲和天理截然二分,相反,他认为每个人都是天理人欲的矛盾统一体,“人只有个天理人欲,此胜则彼退,彼胜则此退,无中立不进退之理”。
还有三点值得分析时参考:第一,文言文中的“灭”并不全作“消灭”解,而是“遏制”“减少”之意。第二,在天理人欲发生根本冲突之时,理所当然应作出选择,不能放任人欲横流,道德沦丧而危害天理。且这一要求主要针对统治者和有志于圣人君子的人,有如于今日的领导干部廉洁自律。第三,朱子这一主张还是针对南宋社会危机的现实。他希望主政者“正君心”“为大本”,不要苛且偷安,“直把杭州作汴州”;他希望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贪财,“识个廉退之节”,保持民族的尊严和自我气节;他希望全社会都能仁义礼智信,忠孝廉节悌,奋起抗金,实现民族中兴。
克己工夫很难,所以朱子才说对镜“胆寒”。其残酷不亚于战争。朱子说:“克己复礼,如拨乱反正。”“克己别无巧法,如孤军猝遇强敌,只得尽力舍死向前。”他比较孔子弟子颜回与仲弓的克己表现时说:“仲弓如把截江淮,颜渊如欲服中原。仲弓是防贼工夫,颜渊是杀贼工夫。颜子如将百万之兵,操纵在我,拱揖指挥如意。仲弓且守本分。”钱穆先生谈及“朱子论克己”中指出:“朱子实亦有意为儒学创出一新局面,亦要人天旋地转雷动风行般去做。”那么。朱子是如何做的呢?且看三件小事:
其一
葱汤麦饭两相宜,葱补丹田麦疗饥。
莫道此中滋味薄,前村还有未炊时。
朱子未告而来,女儿无备只得葱汤麦饭相待。夫子食之甚安,饭毕见女儿不安,乃以诗相慰。生活之道,朱子与孔子颇为不同:孔子“食不厌精,烩不厌细”,朱子则艰苦到经常告贷,既使知南康军和提举浙东茶盐公事,已是相当级别官员了,仍然“家故贫……箪瓢屡空,晏如也”,“其自奉则衣取蔽体,食取以腹,居止取足以障风雨,人不能堪,而处之裕如也。”以致于“庆元党禁”捏造的朱子罪名都无法说其不廉,只好参他让母亲食“糙米”。朱子的生活取向与颜回有一比:“贤者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乐想到百姓,苦更能想到百姓。别说葱汤麦饭寒酸,邻村还有更困难的穷人升不起炊烟的。
其二
度量无私本至公,寸心贪得意何穷?
若教老子庄周见,剖斗除衡付一空。
这首《题米仓壁》诗是朱子在同安任上为粮库管理者所写,现在出现在重修的“五夫社仓”墙上。朱子居五夫期间,创立了以实物形式为主的社会保障制度。其管理方式也富有创先。社仓不是保正社首官员的行政管理,而是依靠回乡的乡宦、士人民主管理,制约的是自律的天理良心。诗中,朱子奉劝管理人员要象度量衡那样大公无私,并引用老庄的哲学教育大家,自觉维护公道抛弃私欲。
其三
“适闻崇安宰丞同到精舍,云被使檄有所营造,不知果然否?此是私家斋舍,不当慁烦官司……官司为之,于义既不可,于事亦不便,盖其一则必有骚扰。其二则不能如法,万一为之,自此熹更不敢入精舍矣。闻之犹恐,急作此附递拜恳,乞且下罢役。”
这是朱子给时任福建巡抚赵汝愚的信。言及县令来我这里说省上有令让他帮助营造武夷书院。朱子言辞恳切劝阻赵巡抚,此是私家建筑,断不可麻烦官府出钱出力。这于义于法于事都不可。如果执意如此,我今后都不敢走进书院了。我请求你撤销命令。本来,朱子兴办书院就是公益事业。朱子知南康军离任时,将户头所剩几十万银钱,尽数拨付白鹿洞书院重建。但对自己创建的书院,却分文不要公家资助,开启了师生勤工办学的先河。他要表明公私应当分明。
我们不需要宏大叙事说明朱子一生怎样克己复礼,也无需证明历史上他的政敌和别有用心人污名朱子的子虚乌有(实际上束景南等专家就朱子被攻击的种种说法都做了谨严的考证,凡不持偏见的读者自会得出公正的结论)。朱子一生都以圣贤的思想武装自己,对镜、拭镜、让其与日月争光。直照自己成圣成贤的道路,决不南辕北辙,误走歧途,把他乡作为故乡。有其镜诗为证:
古镜重磨要古方,眼明偏与日争光。
明明直照吾家路,莫指并州作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