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合是诗人未?
——陆游名作赏读
欧孟秋
“此身合是诗人未?”这是陆游在《剑门道中遇微雨》里的一句着意之问:“我这人该不该算个诗人呢?”这首绝句历来解说纷纭,分歧在于如何看待这首诗的思想高度和精神内涵。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远游风尘仆仆,微雨湿衣,畅饮解愁。“征尘杂酒痕”,一个“杂”字,糅尽了多少艰辛无奈和豪纵坚忍的情愫。因此更是“无处不消魂”,道不清此间的悲欣。古人善用骑驴的典故,可以踏雪寻梅,可以觅句苦吟,可以在灞桥风雪驴子背上获得作诗的灵感。陆游奔波在远赴成都宦游的途中。这句诗究竟是在表达什么情绪呢?悠然自得、疲惫不堪,抑或凭高怆神?从诗的意象与心境看,此中透露出的应是壮志未酬的遗憾,即原本爱国志士的心愿却落了个“诗人与否”的叩问。
陆游是南宋诗坛第一家。他一以贯之的创作主线是炽热的爱国主义情怀。著名的《书愤》一诗,铿锵宏亮,悲愤激越: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全诗既写下早岁锐志北伐的豪迈,又借赞美诸葛亮的《出师表》,道出暮年报国无门的悲哀。陆游可贵的爱国情操的表现,在他的诗里如江河激浪滔滔不绝。梁启超有诗云:“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
“六十年间万首诗”,丰产诗人如果没有刚正昂扬的主旋律,就不足以为后人所敬仰。诗歌所赋予的精神品格是第一位的标尺。所以浓郁的家国情怀的诗篇是诗歌史上的一股强音。
诗并非一任豪放才见气骨。含蓄委婉,也能使审美趣味更为隽永。陆游在《过野人家有感》中又写到了诸葛亮,竟是另一番笔致。
纵辔江皋送夕晖,谁家井臼映荆扉。
隔篱犬吠窥人过,满箔蚕饥待叶归。
世态十年看烂熟,家山万里梦依稀。
躬耕本是英豪事,老死南阳未必非。
他的慷慨忠义,往往以武侯自命,现实又让自身何等无奈!
辞气踔厉、通体完美的《长歌行》兴会、意味都堪称绝唱。“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你可以想见那跃动的心,炽热的情,难怪被诗评家视为压卷之作。
一位高明的诗人大凡兼具两副笔墨,能在不同的审美范畴中游刃有余。陆游的《沈园二首》沉痛感人,自然会令人涌上《钗头凤》来。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这是75岁老人对既往爱情悲剧的回味。梦断香消,五内如焚的焦灼苦难,长久地潜伏着,眼前的一切都只能划破洇血的伤痕。钗头凤这个盛传不衰的故事,是人世间对封建伦理偏见的形象抨击。诗人哀婉深挚的倾诉,激起广泛的共鸣。百年而论,“谁愿有此事”?千秋以往,“不可无此诗。”
《剑南诗稿》以其令人惊叹的丰富作品,展示诗人的豪放与婉约,让我们在各异场景的回望中激响与沉思。
当我们欣赏着诸如《临安春雨初霁》《游山西村》这样的佳作。脍炙人口的辞意联属的对偶句,让人终难忘却: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白菡萏香初过雨,红蜻蜓弱不禁风。
病起兼旬疏把酒,山深四月始闻莺。
水涨小亭无路到,雨多幽草上墙生。
妍日渐催春意动,好风时卷市声来。
或萧逸,或幽静,或绵密,或疏落,或醇美,或深致,有不尽的趣味足以赏玩。
陆游主张“功夫在诗外”,诗外的第一等功夫是做人,是人格的锻铸,是情操的修养。这是“仁者安仁”的箴言。
陆游出剑门(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