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5 07:57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黄锦萍



千年丰场戏与板凳龙

 

黄锦萍

 

宋代杂剧丰场戏

 

  福建的剧种可真多,5大剧种有闽剧、高甲戏、芗剧、梨园戏、莆仙戏;小剧种就更多了,多到数不过来,有些剧种已濒临灭绝,有些剧种却难得一见。大田的丰场戏就是难得一见的小剧种,5年才演一次,1949年以前10年才演一次,而且都在正月过大年期间上演。

  盛夏时节去大田采风,想现场看丰场戏是不可能的,好在有录像。县文化馆馆长连福石和当地作家林生钟带我走进戏曲文化园,这里简直就是大田文化的大观园,与艺术文化相关的宝贝应有尽有,无论是音乐、舞蹈、器乐,还是戏服、古琴、舞台道具;无论是大件的根雕、木雕、手工艺品,还是当地非遗民俗展示;无论是小课堂大讲坛,还是茶香萦绕的茶室……在这里,古典与现代相互交融,阳春白雪与草根艺术和睦相处,超越时空的对话在这里随时进行,这里是大田最有文化、最靠近艺术的地方。

  戏曲文化园里有一个小剧场,应该能容纳二三百人。我们就静静地坐在剧场里,看屏幕里的丰场戏。戏开场了,只见简陋的舞台两侧摆着长条木凳,左右各坐着8位蓝衣黑裤的汉子,时不时地哼唱着,连福石解释说这叫“啰哩”伴唱。紧接着,戴着各色面具的古装人物交替出场,用大田方言咿咿呀呀地唱着“月儿高挂柳梢头,照见杭州铁板头,铁板桥头请师父,勒马戏场走一遭”的古音,一下子把年代拉回到1000多年前。演员全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拿起锄头能下地,戴上面具能演戏。他们戴的面具相当夸张,比正常人的脸要大很多,尤其是扮演阔公的,那一张黑脸比包公还要大。阔公是戏里的男一号,明朝时朝廷派太监到大田朱坂采矿,太监为祈求平安顺利,便从家乡江西青州请来了阔公神保护,随后村民视阔公为神灵,阔公信仰由此而生。林生钟说,村里有一个张大阔公庙,庙里没有任何神灵塑像,平时供奉的就是阔公面具,阔公庙虽小,信众却非常多,5年一次的丰场戏,引来了大田及附近的尤溪、沙县、永安的成千上万信众,他们纷纷向阔公许愿,向庙会供奉钱物。据说阔公神有求必应,相当灵验。当官者求官,经商者求财,读书者求功名,久婚未育求子,重病期盼早愈,老年人希望健康长寿,驾驶员期望出入平安……前来祈福许愿不一而足。民间信仰信则灵,但亵渎神灵肯定有麻烦。民间传说,某年阔公丰场期间,一浪荡小子对阔公神不恭不敬,胡言乱语,回到家中此人嘴巴无缘无故就歪了,四处求医都治不好。后找出根源,到阔公神庙前虔诚忏悔,嘴巴就不歪了。又一传说,也是阔公丰场期间,一位理事会成员前往集市筹备伙食,因贪小便宜,鸭肉每斤多报了4角钱,大家并无察觉。几天之后此人心神不宁,逢人便说“我多挣了4角钱,阔公要打我”。后来在众人的劝说下,把贪污的钱还回去,病就自然痊愈了。这些传得神乎其神的事让信众对阔公敬畏三分,也促使阔公戏世代相传,香火不断。

  阔公面具由演员装扮,戏前数日演员要捂着面具形影不离,15个演出日里,吃喝拉撒睡都在戏台搭建的平台上。戴粉色面具的正妈、副妈面具很特别,下巴被扯出一个尖角,正妈尖角在左,副妈尖角在右,告诫人们多做善事,否则下巴都长不正。此外还有牛头马面和3个回回的纸质套头面具,为演出前临时制作,演出后要送到下游水口烧毁,以示驱除不祥。3个回回的纸质套头面具是红脸、黑脸和白脸,演员一出场就让我想起电影《夜宴》,影片开场的面具舞,裸显着太子傀儡般的生存状态与心境。《夜宴》中的面具舞其实就是傩舞,舞者所戴的面具粗陋简约,表面上呆若木鸡,面如死灰,内心却充满着诉说的渴望和绝尘的寂寞。傩舞粗看上去十分诡异,舞者没有具体的规定动作,只是随着节拍和旋律做最为原始的肢体表达,几乎完全出于本能和情绪,观者却感到面具舞神秘且难以琢磨,有人说傩舞为后现代行为艺术。没想到这种穿越千年、充满仪式感的傩舞,出现在朱坂丰场戏里,丰场戏被学术界认为是目前国内仅存的宋代杂剧。

  丰场戏当地群众也习惯叫“阔公戏”,是宗教祭祀戏剧。朱坂村地处大田县北部山区,由于特殊的历史地理条件和文化传统,剧目的组织结构、传承体制、表演形式、音乐唱腔与科仪演出等形式,都保留着宋代杂剧风格。丰场戏共分15出,从古至今只演一个剧目。分别为场师开场、师父坐场、阔公请神、判官监察、鬼将临凡、金银花小姐、招财进宝、姆婶游春、公妈赏春、巫婆降神、道士建醮、明君天子、阎浮考察、回回进贡、场师收场。演丰场戏是为了“让阔公出面,请众神来看戏”,给当地祈福驱邪。阔公戏的另一独特之处,在于剧中所有角色都是世袭,演员为本村村民,重要角色只在家族中传承。村民们一辈子能参加演出的机会不多,5年才演一回。开演前的上年农历五月,廖、余两姓各选出2人做领事,然后选演员47名进行排练和置备道具。扮戏神田公的演员要求父母双全、三代同堂、家道殷实,年龄在16—20岁之间。阔公戏中有个环节叫“阔公骂场”很有特点,饰演阔公的演员语言犀利地抨 击社会丑陋现象:儿女不孝父母,恶儿媳虐待公婆,狠心后妈虐待继子,男人发达后抛弃糟糠之妻……饰演小丑的演员故意歪着嘴,呵斥得痛快淋漓,表情十分夸张。

       87岁的廖国衡家住大田县文江镇朱坂村,操持丰场戏30多年,是省级非遗传承人。廖国衡说,朱坂阔公戏也和傩戏一样,是献神戏,戏中唱词以本地方言演唱,“田大熟,表字满仓”,“人来人看人欢喜,来时平安,回时清吉”,表达了乡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丰场戏有很强的制度约束,从头一轮福首的最后一年五月“祈神”起,至七月“练场”,十一月“小试”,十二月“大试”,次年正月初一“开场”,三月清明节“退场”,有长时间的排练及演出过程,保留了古代宗族仪式戏剧规制。作场戏为段落小折子组成,共15场,除部分仪式场面外,均为简单的人物情节表演,唱词大多为唐宋诗词。出场人物有场师、田公师父、阔公、正妈、副妈、土地、判官、小鬼、金花、银花、巫婆、王二、道士、明君、回回等20多个角色。丰场戏演出时,以田公元帅镇台。有16人“啰嗹”伴唱,分列在戏场两侧,并设卜锣、喇叭专人,每逢神格人物上下场,则高唱“啰哩嗹”,至演出结束退场,古代戏曲形式很原始。

      福建省艺术研究院非遗专家叶生明发现丰场戏后兴奋不已,戏曲专家连续七八年跟踪考察研究,并促成丰场戏到省城福州展演,演出在学术界产生一定的反响。在2012福建杂剧、南戏学术研讨会上,发表了第一批丰场戏的研究成果。中国艺术研究院原副院长郭汉城先生大为赞赏,称丰场戏“填补了中国杂剧、南戏史研究的空白”,是“世纪戏剧界的重大发现”,2013年丰场戏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专家认为,大田杂剧作场戏多方面保留了南方古杂剧原生态的主要特征,在宗族祭祀仪式中存在,音乐唱腔十分原始,表演及演出保留杂剧“付末开场”规制,化妆与面具并存,体现了杂剧初始艺术形态样貌,场上“啰嗹队”全场伴唱“啰哩嗹”,以及吹号头、报锣形式,都是古杂剧形式的遗存。作场戏演员称“杂剧子弟”,非戏班艺人,所有剧中人物角色,均为廖、余两姓族人分别饰演,家族世袭传承不变,其制度严格,体现古代宗族祭祀戏剧的原生态。大田宋杂剧作场戏的发现,对古代杂剧印证和比照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和研究价值,给历史上的福建杂剧线索探索,提供了原生态的活态参照物,使历史文献中让人模糊的古杂剧概念得以清晰展现,为福建南戏的产生提供了有力的证据,通过丰场戏提供的大量线索,使我们找到了解开福建南戏宝库研究的钥匙,为中国戏曲史之宋杂剧的研究缺失填补空白。

  藏在偏远乡村的丰场戏弄出这么大动静,大田人之前捂着宝贝也没有想到。

 

点亮心愿板灯龙

 

  关于大田板凳龙,有两个传说。一种说法是很早以前,河里有一条龙,由于始终跃不过小河,便年年兴风作浪,致使村民颗粒无收。后来,村里来了一位异地小伙子,小伙子聪明,会做一手木匠活,他和一位姑娘喜结良缘并生下一个女孩。小女孩经常在河边与龙玩耍,得知龙一直想过河,就让她爸爸做了一条板凳,全家人把龙放在板凳上,帮助龙越过了小河。从此,大田风调雨顺,再也没有水灾。村民们为了纪念板凳上的龙,就用稻草编成龙状捆在板凳上,舞起板凳龙,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此后,村民们舞板凳龙绵延至今。

  另一种说法是,很早以前,大田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大干旱,到处井枯河干,生灵涂炭,人们祈求天降甘霖,不得如愿。后来东海神龙不顾违犯天规,跃出水面,为当地降下甘露,解救了无数生灵。但神龙却因此遭罪,被剁成千万段丢向人间。人们甚感龙恩,将龙体一节一节地放置在木板上连接起来,不分昼夜地相互奔走,祈求神龙复活。当时正好是元宵时节,从此舞板凳龙的习俗便世代流传下来。

  板凳龙又叫“板灯龙”。大田迎板灯龙习俗源于唐,发展于明清,兴盛于当今,至今已逾千年。据大田范氏族谱记载,唐朝末年,中原士族追随李靖王南迁闽中腹地,定居于均溪河畔,后将南京的榜龙传入玉田,寄托着肇基者思念家乡的情怀。每年元宵前后,迎板灯龙的习俗遍及大田18个乡镇。“簇簇绛云红,星球滚数重。涌来人似海,游出火中龙。”清代大田知县叶振甲在《咏元宵绝句》诗里,生动描绘了当地民间春节迎龙和闹花灯的盛况,大田板灯龙以均溪镇玉田村最为壮观。相传皇帝因玉田范氏元世祖御史中丞范元超,历代有功于朝廷,特赐其龙每节龙板可点3盏灯,其他地方只能点2盏灯,从此玉田村范氏板灯龙被称为“大龙”。最长达1700多节。板灯龙由“舞龙求雨”的宗教活动演变而来,也含有“求龙子”之意,是大田龙子龙孙们“龙信仰”的生动体现。

  均溪镇玉田村有个范家祖祠,这里是抗战时期迁入玉田村的集美学村职校旧址,如今依然是制作板灯龙的地方。走进范家祖祠,我看见墙上留有许多集美学村职校前世今生的印记,唤起那一段时光的记忆。在范家祖祠里,今年已经85岁高龄的范开梦在等着我,他是板灯龙的非遗传承人。范开梦老先生精神矍铄,根本不像85岁的老人,他长得精瘦,满脸和蔼可亲,与他握手时发现他的手长得细嫩,这是一双制作了60多年板灯龙的手。

  范开梦如今还持有珍贵的清末迎龙时的龙头号、火铳、龙头粿印、迎龙仪式法器等实物,因此作为非遗传承人底气十足。他15岁就参与大田板灯龙的迎龙活动,熟练掌握了舞板灯龙的所有程序与技巧。20岁时他师从当时玉田村迎龙行会主持范冠万,学习板灯龙制作工艺和迎龙仪式主持,之后每年游历全县各乡村,为当地制作板灯龙的同时,还吸收了各地竹编扎纸艺人的工艺经验,技艺日渐成熟,期间还拜师学习了大田花灯制作技艺。“文革”时期,大田迎板灯龙习俗曾一度中断,许多老艺人相继谢世,范开梦只能从事一些竹编器具和花灯制作。20世纪80年代初,玉田村、红星村范氏族人恢复了迎龙习俗,范开梦担任迎龙行会板灯龙制作和仪式主持,是板灯龙的权威,也是备受村民尊敬的长者。

  范开梦带我看过今年元宵节迎板灯龙后留下的龙头,气势很壮观,花花绿绿的,很民俗。问起板灯龙的制作工艺,范开梦说有些复杂,每一个环节都有讲究。板灯龙由龙珠、龙头、龙身、龙尾组成,龙珠由一柄长两米、上端用竹篾扎成珠形的木棍制成,珠内置有灯烛火。龙头有3米高,先在一块木板上,用竹片、竹篾扎成龙头的形状,糊上彩纸,画上鳞纹,配上宛如铜铃的龙眼,在一张一翕的龙嘴上,缀上彩纸铰成的龙须,龙头内点上龙烛。龙身由一节一节硬实的灯板连缀而成,每节灯板约两米,上面钉着两个或3个灯座,每个灯座配插一支粗长的龙烛,龙烛四方用竹篾扎成护栏,裱贴着透明剔亮的龙纸,龙纸两侧画上鳞纹或花草,而前方、后方的龙纸上则书写着诸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吉祥如意”一类的祈颂语。灯板的前后两端各有一个锄把大小的圆孔,圆孔中穿插着一根尺把长的硬木龙轴,龙轴在灯板中上短下长,上下都有插销卡座,可使灯板牢固连缀和灵活摆动。龙尾的灯板则比其他的灯板略长,在竹片扎成的支骨上裱贴龙纸,在龙纸上彩饰龙鳞、尾鳍。制作工艺如此讲究,足以证明大田人对龙的崇拜。

  范开梦老先生讲得很细,他讲大田话,很多话是旁人翻译的,他们都是热衷板灯龙的舞者,从他们津津乐道的介绍中,看出他们对板灯龙情有独钟。聊天中,大家七嘴八舌地向我描述着舞板灯龙的情景:元宵黄昏时分,舞龙者在家人送行的鞭炮声中,扛着各自制作的龙节,在村道上集结“接龙”。经过一段时间的整合,龙珠、龙首、龙身、龙尾各就各位,数千米长龙浑然一体。待龙队首领检阅完毕,随着一声令下,三声响铳及三声擂鼓过后,迎龙活动开始了。迎龙从祖祠出发,出发前要先摆“龙头供”,祭奠龙头。龙队以响铳开路,接在后面的是锣鼓队、鼓号队、彩旗队、彩灯牌坊、龙队,最后还是锣鼓队。龙在德高望重者手执龙珠的引导下,作腾、伏、挪、摇等动作,穿行在乡间或街巷。龙头通常要20来个精壮小伙子,每班6人轮流合力执舞,拖龙尾的也要3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龙所到之处,家家户户放鞭炮或烟花迎接。长长的巨龙在欢呼声中、在烟花丛中此起彼伏,一会儿作“巨龙漫游”,一会儿作“龙头钻阵”,一会儿作“绳蟒脱壳”,一会儿作“穿花打旋”。当几条龙至开阔处相聚时,“穿龙”“跑龙”,上千节龙疾走穿行,盘旋翻腾,配以大小爆竹、锣鼓唢呐,大有呼风唤雨、翻江倒海之势,直至把迎龙活动推向高潮。迎龙一般闹腾到深夜,结束后再回到祖祠。从前,大田迎龙还有分龙果习俗,迎龙结束时,由家有增丁、建房、中举的族人捐赠粳米,制成龙果,集中分发。龙迎过之后,龙珠、龙头、龙尾存于祠堂,龙节由各家各户各自带回。参加迎龙的人回家,家人鸣炮迎接龙灯,给迎龙者吃米粉红蛋,以兆好运。至此,整个迎龙活动才宣告结束。

  经过舞龙者绘声绘色的描述,我仿佛也置身其中,感受着龙脉的传承。大田板灯龙的价值体现在历史、文化和实用三个方面:板灯龙历史悠久,自唐末传入,子承父传,长盛不衰,是炎黄子孙对龙的崇拜的延续和发展;板灯龙由纯手工制作而成,是一个艺术综合体,集绘画、剪纸、书法、雕刻艺术和扎制编糊工艺为一体,融体育、杂技、舞蹈为一炉;挖掘、抢救和保护大田板灯龙,对丰富城乡群众的文化生活,激发人民群众对优秀传统文化的热爱,提高国民素质,促进当地文明建设,构建和谐社会都发挥着积极作用。

  文化馆馆长连福石说,板灯龙充满着正能量,迎龙时每个龙丁张扬个性,龙的团队精神得到发扬光大。从龙的造型、迎龙的习俗,粗看似乎和千百年前如出一辙,然而细细品析,发现人们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变化,已从过去单纯为个人家族的祈福,升华为对国富民强的祝福,从家庭情怀扩展为家国情怀。现代化光电技术的加入,增加了龙的科技含量,使巨龙熠熠生辉,更显神威。2007年,大田板灯龙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8年列入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板凳龙很多地方都有,但大田的板灯龙突出一个“灯”字,灯和心愿一样是可以点亮的,一盏灯是一个心愿,当无数个心愿连接在一起,绽放在数千米长的板灯龙上,大田人的心愿把夜空都照亮了。

( 本文选自于《走进大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