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22 15:5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南 风


马扎与李白故乡

南 风

江油李太白碑林.jpg

江油李太白碑林

唐代碎叶城遗址。这里被认为是李白的出生地。2.jpg

唐代碎叶城遗址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的《静夜思》妇孺皆知,但问起那个“床”字,恐怕很多人会认为是床铺,睡觉用的。其实,非也。

古人席地而坐而卧,坐、卧不上床。李白不会跑到床上去望月思乡。他的“床”其实是指凳子。专家指出,它可折叠收合,放在马上驮走,是游牧民族的生活用具,也叫“马扎”。

古人常说“睹物思情”,实际上是殷商占卜文化“兆应模式”的思维传统,以所接触到的“物”为“兆”(征兆、兆象),引发内心的反“应”(某种情感、联想)。通观李白的这首诗,“光”、“霜”都是虚象,实物就剩下“床”即马扎。马扎引发的思绪,无疑指向游牧生活和大草原。

从这首诗的结构看,“望月”是引发“思乡”的缘由。粗看这短短二十个字一首诗,“明月”出现两次,似乎不宜,仔细领会,觉得含有深意:前一个“明月”带出“光”,乃是映照在地面上明亮的月光,与“霜”对应;后一个“明月”由(月)光带出,是高悬于天上的一轮实物月亮,与“故乡”对应。这就昭示着李白思念向往的故乡,如高天上的明月,美丽而遥远。

由此观之,这首诗里的“故乡”,指的不是四川。

李白五岁才到四川江油,在那里长大。四川无疑是他的家乡,但不是可望不可及的地方。虽然他写过千古名篇《蜀道难》,感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但蜀地江油毕竟还是可以到达的,事实上他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

李白思念的故乡应该是碎叶。碎叶在巴尔喀什湖南面的楚河流域(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跟四川比,那才是西域的西域,如同月亮一般遥不可及的远方。那里是李白的出生地,也是他幼年生活的故乡。游牧之地,与东方的生活方式、思想文化与习俗迥异。由此可见,李白可谓一生经历两个世界。

据记载,李白会“月支语”(—种“胡语”),这应当是他幼年的语言,少小时学来的。李白独具特色的语言风格、飘逸的诗仙情怀,可以由游牧与农耕两个世界的经历共同来解剖分析。也只有这种剖析,才能理解李白与他的诗作。毕竟这两个世界的差异太大,对比太鲜明了。

首先,李白一生好饮酒。西域游牧人普遍善饮,这是高寒地带环境造就的。李白的祖先在陇西放马,有突厥系的游牧人的血缘,他身上早就有游牧人的基因。他又生长在拔海千米的高原地带,其善饮可以理解。杜甫说他“飘零酒一杯”,概括之至。李白的诗多触及到豪饮,名作《将进酒》就是狂饮之歌,“会须一饮三百杯”,酣畅淋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是杜甫亲手写下的李白的生活、李白的形象,是李白豪饮的铁证。知李白者,杜甫也。

农耕诗人也有善饮者如陶渊明、刘伶等,却与之不同。他们饮酒,是压抑的、消极避世的。有人干脆说,农耕诗人喝了酒就没诗了。李白是酒中诗仙,而且高扬豪放。他“且饮美酒登高楼”(《梁园吟》)的人生形象,与农耕环境下的田园生活的氛围不合。因此,得不到传统农耕社会知识分子的认同。李白浩叹自己“人生在世不称意”(《宣州谢兆楼饯别校书叔云》),“一生傲岸苦不堪”(《答王十二》),“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行路难》),却不理解这种格格不入的深层原因。他看不到自己身上游牧基因与西域游牧文化基因的作用,总是在责怪东方农耕社会“总为浮云能蔽日”(《登金陵凤凰台》),使他大鹏折翅,壮志难酬。他重视功名与个人享受,过分强调自我,与儒家强调群体在根本点上是冲突的,“折翅”就在所难免了。虽然说李白5岁到25岁受了20年儒家正统的教育,却无法改变他的“两个基因”。从功利上说,这是他倒霉之处,但从影响上看,这是李白的亮点,后世“自我”觉醒的读书人总能从他身上找到共鸣,吟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然后,模仿李太白干几杯。

我们还可以把李白一生飘泊不定的生活归结于他幼年的游牧生活影响,这对理解李白至关重要。他在《庐山游》中自言“一生好入名山游”,正是高原(山)生活的反映。他缺乏杜甫那样厚重农耕意识、深沉的田园眷念。有趣的是,正是杜甫真正认知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春日忆李白》),“浮云终日行”(《梦李白》),“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

我们不知道李白5岁前的生活状态,但他父亲带他来到四川定居时还是带着流寓观念(其父到四川取名“李客”寓意客居),可以估计李白幼年也是流寓不定的。他的家族在遥远的西域已经流浪很长岁月,后来他在东方世界的山水之间徜徉,应该是游牧生活习惯的沿袭。司马迁游遍三山五岳是为了写历史,徐霞客狠狠跑腿是他要搞地理。李白呢?我以为是游牧心性所至,是基因“作怪”。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中写道:“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在他眼里,四维时空整个相对是动态的,这才是游牧人的宇宙观。农耕人过定居生活,守着一小块田地,撵他都不走。农耕诗人缺乏“游”的基因,走远些就唱流离哀歌,跑到天涯海角也要“叶落归根”。李白几乎没有家,他丟下老婆孩子就走,而且一走不知何时回头。这应是游牧余韵,是李白具有的飘泊情怀。

李白25岁出四川后“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终生不回四川。他给后人留下600多首诗,其中仅一二首诗提到“故乡”,而且还不一定指四川,足见游牧观念影响之大之深。这种情况罕见于其他诗人。李白并非没有乡土感情,他毕竟在农耕社会长大。正是这种情感使他有故乡意识,正是这种意识使他陷于不拔:实实在在的四川不入他的眷念,他眷念的“故乡”有如月光,抓不着,捞不起,抱不住,似水流淌。带着游牧基因混迹农耕社会,谈不上“幸”与“不幸”,有幸的是后人有诗可读:一篇《静夜思》,月光般美丽。

李白如果终生在高原游牧,充其量是草原歌手。正是游牧与农耕两种生活的差异、矛盾、磨合,造就了这位伟大的诗人。

“路远西归安可得?”(《梁园吟》)由于种种原因,李白不可能回到西域,故乡只能在他的梦里,思念之情时不时流落笔端:“长相思,在长安”,“梦魂不到关山难”,“明月出天山”,“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静夜思》也就思得隐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