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剧，国字非遗尽芳菲

黄锦萍

　　最初知道云霄有个剧种叫“潮剧”，是因为我认识一个叫方朝晖的编剧。来云霄之前我对云霄及潮剧的印象其实就是方朝晖，方朝晖就是云霄潮剧的一个文化符号，当地很多潮剧剧本都出自方朝晖之手，也是因为他写的剧本，让潮剧在全国、全省戏曲汇演中频频获奖，使潮剧在戏迷心中的地位节节攀升。福建戏曲在全国很有名，其中一个很大的优势是编剧的力量。由方朝晖编剧的潮剧《围城记》和《开漳序曲》分别参加福建省第十八届戏剧会演和第二十六届戏剧会演并获奖，成为全省同类剧团中的佼佼者。在强手如林的戏曲团体中摘得如此桂冠，实在不易！

　　方朝晖编剧告诉我，作为福建地方古老戏曲的主要剧种之一，潮剧已趟过四五百年的历史长河，主要分布在漳州的诏安、云霄、东山、漳浦、平和、南靖等县，在广东潮汕地区、香港、台湾和东南亚华人聚居地，潮剧也相当受欢迎。潮剧因为以“潮”字命名，人们很容易认为潮剧只是广东潮州的地方剧种，实际上，潮剧是在闽南、粤东一带共同发源的地道民间地方剧种。早在南宋，云霄一带民间戏就已经流传甚广。靖康年后，宋室南渡，金邦、蒙古先后南侵，福建闽南变成大后方，长江以南的外省人纷纷迁移到闽南避难，其中有不少温州人，他们把家乡戏“温州杂剧”也带到了云霄。温州杂剧又在这里与当地民间演唱相结合，逐渐本土化，形成了一个新的剧种叫“白字戏”。“白字戏”又随着大量闽南人移民粤东而传入潮州，吸收了当地民间说唱特点，增加了“潮味”，最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潮剧”，但当时人们还习惯叫它“白字戏”，直到新中国成立，才正式命名为潮剧。当时，云霄、诏安、东山、平和等地纷纷成立了专业潮剧团，仅漳州地区专业和业余潮剧团就多达200多个，从业人员达8000人。之后随着闽南人、潮汕人的足迹跋涉，潮剧逐渐被带到了台湾、香港以及东南亚地区，甚至远涉欧美。在第三届国际潮剧节上，就有美国、英国、加拿大、新加坡等17个国家和地区的潮剧团前来参加，真可谓盛况空前。写潮剧是肯定要到潮剧团走一走的，没想到的是，刚走进云霄县潮剧团，就迎面遇到一群从新加坡远道而来的女戏迷，一共6个。我与她们寒暄，她们个个谈笑风生，很是开心。其中一个叫贞爱的戏迷已经70多岁了，根本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她长得太年轻太有潮剧范儿了。贞爱确实是潮剧的铁杆戏迷，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她就跟随着潮剧的行踪，潮剧演到哪她们就跟到哪，无论是在华人聚居的东南亚，还是在条件简陋的乡下，几乎每场演出必到，她收集了很多演出资料，仅节目单就叠成厚厚的一摞，她对潮剧的热爱程度甚至超过了专业的演职员。演员们正是有了这些粉丝的追捧，才越演越带劲，让传统潮剧焕发出勃勃生机。

　　云霄县潮剧团团长何继雄和云霄县文化馆馆长汤文谦带我参观潮剧团。这里的工作环境我是多么地熟悉：排练厅里演员们正在导演的指导下认真练唱；七八个乐手看着乐谱熟练地拉响民族乐器为演员伴奏；镜墙上映照出演员们挥汗如雨练功的场景；服装间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各种戏服——长期在剧团工作的我见到这些场景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毕竟是同行嘛，难以割舍的戏曲情节，在这里又找到了释放的空间。演员是练出来的，戏是排出来的，因此排练厅可以说是演员心中的家：家族成员是生旦净末丑；家具是布景和道具；服饰是各个年代的戏服；而家族成员之间的交流则是台词与对白，抑扬顿挫的，歇斯底里的，没有人觉得太夸张，大家都在演戏嘛。

　　我们在何继雄团长的办公室喝茶聊天。何团长递给我的名片上写着“中国福建省云霄县潮剧传承保护中心”，那是因为剧团体制改革，也因为2011年云霄潮剧团被确认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以把“云霄潮剧团”改为“云霄县潮剧传承保护中心”，团长的头衔也变成了主任，但我们还是习惯叫他何团长。说起潮剧从古到今都受到群众的喜爱，何团长举了两个例子，一是清朝时“白字戏”很盛行，每次演戏都是万人空巷，曾经有年轻人因看了描写男女追求自由恋爱的戏文而离家私奔的，因此官府很恼火，把“白字戏”列为禁戏，封杀数年之久，这当然是地方志里记载的。二是“三年困难”时期，大家生活都很贫苦，但再苦也要看戏，戏如人生嘛。戏中人替你苦了悲了，你就觉得自己不那么悲催了。每当听说在剧场演连本戏，家庭主妇们甚至把生蛋的老母鸡都卖了，换钱买票到戏园子里看戏。云霄民间谚语中，与潮戏剧目相关的俯拾皆是，如“哭得像刘章一样”，出自《刘章下山》；“冤得像窦娥”出自《六月雪》；“魏延撞破朝神灯”出自《五丈原》等，这些都说明潮剧在云霄人生活中的地位。云霄县文化馆馆长汤文谦补充说，1954年云霄潮剧团参加省里传统剧目观摩演出，名角吴县秋主演的节子戏《搜楼》，常常赢得满堂喝彩。据说吴县秋有个绝活，能从舞台的一侧腾空跳至另一侧，技艺实在高超啊。这个时期云霄潮剧团还出了两个名角，一个是演丑角的林璋，他一口气能唱几十句的唱词，观众兴奋得把手都拍疼了；另一个是演老生的庄金柄，唱腔穿云裂帛，被誉为金声老生，至今无人超越。

　　大家谈兴正浓，不觉已近黄昏。何团长看了看表说，先去艺校看看潮剧班同学吧，因为我来采访，学生们把文化课改成了练功课。我们立即驱车前往，是一所很漂亮的学校，校名写着“福建省云霄职业技术学校”。这里专设一个潮剧班，就是为了培养潮剧人才。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排练厅里，我看见同学们正在潮剧团老师的带领下练习“把子功”，他们穿着统一的练功服，扎着粗粗的腰带，手握一根木棍，已经练得有点模样了。见到这么多人前来指导，学生们练得更卖力了。曾经在舞台上摸爬滚打20多年的何团长和汤馆长，忍不住上前给学生们做示范动作，一招一式都是戏曲风范，一看就是“老戏骨”。在另一间练功房里，林淑玲老师正在用柔软的身段，教学生们表演风情万种的花旦动作。台上大家看到的妩媚动人的小姐丫环，都是这样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地练出来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

　　在各种娱乐活动泛滥的今天，很多专业演出团体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潮剧从业人员也出现了断层现象，特别是福建艺校潮剧班停办10多年来，专业人员得不到补充，艺术质量逐年下降，各县潮剧团传承中心缺编严重，人才稀缺。为了让潮剧后继有人，经过多方努力，在“福建省云霄职业技术学校”增设了“潮剧班”。专业课程有：唱念课、身段课、基本功、把子功、毯子功、化妆课、戏曲赏析、戏曲理论、戏曲史、艺术概论等。就业方向主要面向各业余和专业文艺院团或从事社会文化艺术的企事业单位。2014年、2105年招收二届共36名学生，其中26名学生参加了潮剧精品剧目《开漳序曲》的演出；8名学生随传承中心赴新加坡演出。眼看着潮剧新秀在茁壮地成长，团长何继雄和文化馆馆长汤文谦都感到特别欣慰，因为他们为潮剧的传承与发展付出了太多的心血，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潮剧进校园”活动，是云霄弘扬潮剧艺术的一个亮点。热爱潮剧从青少年抓起。云霄县教育局在校园内增设地方戏剧等教育内容，

  将潮剧纳入艺术教育课程体系，把普及戏剧知识与培养戏剧兴趣相融合，聘请潮剧团著名演员何继雄、林淑玲、汤巧艺等到校担任专业教师，传授潮剧知识、唱腔、动作和表演，在校园里营造出浓厚的艺术氛围。《汕头都市报》记者探访云霄时写过这样一篇报道，说是在云霄，有一个令潮汕人难以置信的现象，那就是“村村是戏园，时时唱潮剧”。无论是走进闽粤两省交界的“潮汕话村”，还是穿梭于漳州、泉州的街头巷尾，都能听到一段段熟悉而亲切的潮乐。漫步在云霄的公园或广场，总有悦耳的潮腔潮调从花木掩映中飘出，三五成群的中老年人坐在凉亭里，围着录音机听潮曲，或陶醉其中或跟着哼唱，真是老有所乐啊。潮剧不仅成为当地群众生活的一部分，而且还衍生出一大批优秀的表演团体。自2008年云霄县被文化部确认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戏曲）之乡，2011年云霄潮剧正式列入国家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以来，这一历史悠久的“南国戏曲之花”得到了国家的重视与保护。云霄县更是为传承与发展打开绿色通道，通过加强戏剧行业联络、管理与交流，同时配合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举办民间职业剧团调演，坚持送戏下乡惠民演出，为广大农民输送文艺精品。云霄县文化馆还每年对民间剧团演职员和老年大学戏曲爱好者举办业务辅导，潮剧团则建起档案室，收集大量传统剧目和戏曲文献资料，研究与保护地方戏曲，从而使云霄潮剧得到发扬光大。作为潮剧非遗传承人，团长何继雄2008年应新加坡国家博物馆和戏曲学院邀请，在新加坡“国际潮剧传承与发展学术研讨会”上作为主讲嘉宾，讲授《福建潮剧的传承与发展》；2009年再次受新加坡国家广播电台邀请，向全国听众讲授《福建潮剧特点及其传承与发展》，在新加坡戏迷中凡响非凡。

　　到云霄采风的那几天都是下雨。第二天去县文化馆采访时更是大雨倾盆。县文化馆就坐落在开漳历史纪念馆及将军山公园之内，风景旖旎得让人流连。在这座古色古香的文化馆里，户外大雨飘飘，室内书卷气飘香，与周围的山清水秀遥相呼应，别有一番诗意。在书画展示厅里，我意外地发现了编剧方朝辉的花鸟画和馆长汤文谦的书法作品，文人写字作画虽说常有，但他们俩的作品确实让我眼睛一亮。在三楼非遗展示部分，我看到了笨重精致且年代久远的木箱，是用来装演出服装道具的；我看见针脚细致的演出服饰，金线银线缝制着沧桑的历史故事；我还看到富丽堂皇的凤冠霞帔，象征着帝王将相及皇亲国戚的显赫地位。这些珍贵的潮剧遗存，都是中华民族的戏曲瑰宝啊。

　　馆长汤文谦曾经也是潮剧团的演员，接任文化馆馆长后依然专注于对潮剧的研究。他对集诗、歌、舞、戏于一体的潮剧情有独钟，赞叹潮剧表演艺术美妙传神。他告诉我，潮剧音乐兼容并蓄，由闽南及潮汕一带泉腔潮腔、民歌小调、民间大锣鼓音乐、庙堂音乐及高腔、昆曲、梆子、皮黄腔等腔调组成，至今还保留“一人唱众人和”的形式，对研究闽南语和闽南地区古老乐种具有较高学术价值，也是古老乐种的活化石。汤馆长说，潮剧的表演也很有特点。闽南、粤东古为畲汉杂处地，在山为畲，在水为疍，山畲能歌，疍民善舞。因此，潮剧在形成过程中，又融合了畲歌疍舞。原先潮剧舞台上三步踏前，三步踏后，晃荡荡的表演台步，便是疍船上的歌舞遗迹。其中的旦、丑表演最有特色。小旦中的乌衫角色以唱工为主，常有长唱段，唱腔或委婉柔曼或凄丽哀怨，很有感染力。丑角擅长运用扇子等道具和模仿猴子等动物的动作，又受皮影、木偶表演程式的影响，形成诙谐、厚朴、滑稽的艺术特色。老丑的发声须练成豆沙喉、痰火声。最具代表性的老丑角色如《柴房会》的李老三，在剧中既有“上梯”“下梯”的绝技表演，又有大段唱词，边演边唱，难度很大，所以潮剧行中有“敢演《柴房会》，才能算老丑”之说。

　　在县文化馆里，我采访到另一位潮剧非遗传承人汤巧艺。汤巧艺本是云霄潮剧团当红花旦，2012年因为身体原因离开舞台，借调到县文化馆工作。离开剧团的那段时间，她情绪低落得像丢了魂似的，与潮剧相伴20多年的她根本无法放下，是“潮剧进课堂”让她在失落中找回了自己。她想，既然已经无法登台演出，何不把多年的演出经验传授给孩子们，让他们把潮剧传承下去。于是她在云霄县演武亭小学和县幼儿园义务开办潮剧培训班。经过反复琢磨，她突破性地摸索出一套针对学龄前孩子的潮剧教学法，巧妙地将小朋友日常生活中的折手帕、洗手等动作，改编成浅显易懂的潮剧唱段教给学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如今小小潮剧演员已经可以登台演出了，看到幼儿园小朋友上了小学之后还继续学习潮剧，汤巧艺有些小小的成就感。汤巧艺由衷地说：潮剧如同我的生命，是我的精神寄托，能够以传承的方式继续与潮剧相伴，再苦再累都值得啊！汤巧艺还组织了一个潮剧戏迷会，她说通过自己的努力，换来更多人对传统艺术的尊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潮剧，国字非遗尽芳菲。因为有了潮剧，云霄人有曲可哼，有调可寻，有剧可演，有戏可看。名家名段有粉丝捧场，经演不衰的剧目有人代代传承。离开云霄前我得到了两件墨宝：编剧方朝辉的花鸟画和文化馆馆长汤义谦的书法。有了这两件作品在我家书房里安放，从此云霄的印记就留在书里画里了。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云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