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欧游记三则

（台湾）王美玉

日本北海道

一、秋逢北海道

六点不到，屋外天色隐隐发白。我披上外套，轻掩房门，下了电梯，总台坐着几位睡眼惺忪的日本男人。他们西装毕挺，看似旅馆经管人员，一见到我，赶紧起身问早，并立即激活通往楼下湖畔的电梯，让我直搭而下。

山色蒙胧，湖中飞来几只水鸟，啁啁啾啾地追逐嬉游。沿着湖畔的枫树，在微熹中呈现深浅层层不同的枫韵。有深红、浅黄、赭赤和青绿。叫人看得目眩神迷。刚一抬头，惊见大玻璃房内，光着几条人鱼，他们正在享受24小时开放的温泉浴。昨晚，我也浸泡其中，身旁的那位日本女子，以为我来自韩国，问我要待几晚，两人半生不熟的语言，居然也聊得极愉快。她说，曾到过台湾，也喜欢那儿的人情味，并秀出手上的那枚珊瑚戒指，说是在台北101买来的。离去时，两人相约今早在女汤相见，想不到，昨夜的女汤池，今早却“挂牌”更名为男汤池。瞥见那些半遮掩的大男人，他们忸怩之态，似乎更甚于女人。

我仍沿着湖畔走着。鲜洁的空气，沁入肺腑，整个人轻飘飘的。远山含着一抹雪光，正如导游所说，我们幸运地赶上了2008年的第一道冬雪，也欣赏了北海道迷人的秋枫。

枫叶，在旧道厅是最令人陶醉的。一位身着和服、头发梳得光洁的日本老嬷嬷，正拿着照相机，站在那株烂漫如红霞的枫树下，满脸期待地左顾右盼。女儿见状，趋步向前为她掌镜，她笑眯眯地摆出各种姿态与枫争姿，逗得大家一阵哄笑，说要寄给远方的独子，聊慰其思乡之情。当我被那单纯的快乐吸引时，身边正路过一对衣着体面的中年夫妻。那位气质高雅的妻子，咕哝几句后，男人立即回过头来示意我先生把相机交给他一一替我们拍照。霎时间，我被这萍水相逢的真情所感动。人与人之间，只要一句关心，一个轻轻微笑，或体贴的动作，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不管来自那个国度。

不是吗？逛地下街时，那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女店员，很贴心地帮我挑选列购物品，当我拿着喷发的黑彩准备付账时，年轻的女店长，即刻透过翻译，告诉我脸上过敏发红，不宜擦用。我满怀感激地放下它，并谢了她的──商业道德。这使我想起最近几次去医院挂病号，有些医生的几句关怀和叮咛，竟能让病人感动了半天，而增益病情的疗效。

出了地下街，两旁枫叶依然红得醉人。在熙来攘往的行道上，兀自燃烧生命的光和热；在这秋意深浓的11月里，兀自散发力与美。就像秋蝉一般，愈到生命的尽头，叫得愈凄厉，愈激越，愈动人心魄。又似那西天的晚霞，在回光返照中，总把天地山川的磅礡大气，涂染得瑰丽异常，令人瞠目惊叹。

迎面来了一对银发夫妻。看来温柔的妻子，细心搀扶着拄拐跛行的丈夫。这又使我想起几天前在小樽运河畔看见的那一幕。在细雪飘飞中，一支小雨伞撑着两个单薄的背影，一阵疾风吹翻了那支伞，两张凄惶落难的脸谱，成了小樽街头的特写。后来，《走在前头》的男人反身过来牵手同行。看似平凡的夫妻，当街演了一出什么叫做《牵手》的戏，看得我热泪盈眶，也对这萧瑟的北国风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秋枫、秋蝉与落日之美，该是造物者特意安排。而临暮的老人不也令人敬怀和感动。感动他们历经岁月淬炼之后的圆融、睿智、慈祥、温煦和包容。包容人世间的一切遗憾。走在北国街道上，我心充满温暖和悸动，并不断地咀嚼这句话：

一个人的成就，并非来自名利和财富，而是做了让人感动之事后，令人永远怀念。是的，今秋邂逅的这些善缘，我将永远、永远地怀念着。

二、莱因河畔

有缘无缘，大家来作伙，烧酒饮一杯，乎干啦……

车抵莱因河畔，餐厅内的胖女老板，笑眯眯地站出门口迎接，并高唱闽南语迎宾曲。大家受宠若惊，仿佛到了淡水老街，听着街头艺人的卖力迎唱。此刻，窗外的莱因河，正缓缓驶过一艘艘的货轮、游艇、小船……前方不远的那块巨岩，传说中就是女妖出没处，过往船夫因迷恋那致命的歌声，而接二连三地翩船丧魂。

侍者端来大盘德国猪脚，一一摆在各人面前，大家眼睛瞪大如铜铃，不知这块又肥又大的美食，该如何下手。这时候，刚刚同船游河的另一团体（从休斯顿包机前来的美籍台湾人）也走进餐厅内，口操台湾腔，穿着打扮有着南部人的纯朴味道。不错，他们正来自屏东、冈山、花莲、台南……在上世纪70年代赴美留学后，落地生根，而念念不忘的仍是台湾的小吃：“还是我们那边万峦猪脚好吃”，一位较年轻的辣妈说，“趁现在还能走就要多出来玩，希望以后……”她举起酒杯：“有缘再相逢……”

餐后，参观有“中世纪之珠”的美丽小城——罗德堡。走在市政广场、大街、塔楼及大花园里，凉风习习，踏踏马车游街而过，衬着远方的尖塔、教堂、古城门……构筑一幅宁静古朴之画境。而我们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游客，踩在千年城道上，望着古今相同的天，相同的地，油然触起那潮起潮落般却无缘相遇的生命……

离开德国赴奥、捷游玩之后，我们再度回到这个讲效率、重品质的工业大国。飞车疾驰在光洁流畅的的高速公路上，无论坐卧都觉得非常舒适平稳。导游告诉我们，德国工程人员每筑成一条公路，均拍胸自豪30年用不坏。在这个国度里，无论购买任何商品，都不必担心品质问题。

沿着山坡来到了欧洲最美丽城堡之一的“天鹅堡”，仿若走进了人间仙境。四周山头皑皑白雪，潺潺小河绕着幽林迤逦而过，高可矗天的琼楼玉宇，即是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代表杰作。内部穷奢极侈，镶嵌大颗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珊瑚、珍珠……尤其宴会大厅，珠光闪烁，墙壁和屋顶或梁柱间均嵌入稀世珍宝，闪闪生辉，光可鉴人。然而，高处不胜寒，这位孤身的国王，虽穷毕一生精力、耗尽国库、费了17年才盖成的梦幻城堡，却仅仅住了几十天，就撒手西归！缘薄至此，令人不胜唏嘘！

为了品尝道地的德国猪脚大餐，在回程前夕，我们来到一家观光大餐厅。落日的余晖穿透大片落地玻璃门，投射在雪白的长桌巾上。穿着巴伐利亚传统服饰的女孩，面带甜美笑容，候立门口接迎远客。当音乐飘起，头上顶盘超大油炸猪脚、大杯冰啤酒、马铃薯加小红萝卜的侍者，鱼贯进入。这时候，震天的欢声随着节拍律动载歌载舞。在座的男女，不分国界、种族、肤色纷纷上台翩然起舞……

主持人把吉他挂在脖子上，每弹唱一首，就举杯对着我们高喊“呼答啦！”大家呼声相应，忘情欢乐，又唱又跳，兴奋到不行。任窗外的落日笑红了脸，叫晚霞且慢退隐。因为“有缘无缘，大家来作伙，烧酒饮一杯，呼干啦！”

三、莎士比亚的爱情之路

那一天，几乎所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都怀着“朝圣”的心情，走进一代文豪——莎士比亚的故居。这幢位于英格兰史特拉福的木造房屋，被当地政府保存得十分完整良好。砖红斜屋顶、灰土黄墙壁、高高的烟囱、后院小花园、狭窄的甬道……正是当年这位伟大剧作家童稚嬉戏跑跳之宅院。而小小的阁楼上，嘎叽嘎叽响的木质地板，陈列着小桌小椅、斑锈的小汤匙、灯台、婴儿床、珍贵的手稿……以及挂在墙壁上那帧温婉优雅、雍容淡定、似笑非笑的安妮·哈撒韦的照像……而大家最感兴趣好奇的，无非也就是这位大文豪的背后推手——他的爱妻。因此，拍完照片后，大家便又匆匆上车，驰往同在史特拉福的安妮故居……

小镇沿途风光旖旎，清幽典雅，花木扶疏，因坐落于风景宜人的雅芳河畔，有着典型的英格兰田园风光，且弥漫着浓厚的文艺气息。每个住家前庭后院都开满了鲜艳的花朵，金黄、雪白、紫红……争奇斗艳，风一吹，轻盈绰约，就像喝醉的美人，踩着凌乱的舞步，醉依在宽柔松软的泥土上。而一树树的早春樱花，更是不妨多让。嫩粉、桃红、淡紫离离低垂，压得整株枝干，弯了腰，驼了背（树干），远远望之，仿佛一座座浑然天成的蒙古包。导游说，此邦樱花有别于日本，都是复瓣。果然是。三天前，刚下飞机时就驱车直往丽池古堡参观，一时之间，被整座古堡的落英缤纷，震慑得不知天上人间？这一座英王亨利八世时最钟爱的行宫，无论在池畔、窗前或路旁……都植满了樱花树，将早春的庄堡，装扮得如梦似幻，美如仙境！仕女们漫步在长长的林荫道上，穿过浓密交迭的花海，再出来时，仿佛换了一套缀满花瓣的新娘纱，发上也插满了淡红的落瓣。每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快乐的光彩，笑盈盈地迎风弄姿摆姿态让人拍照，好似专程来此拍摄婚纱照一般。

而此刻，我们也正醉吟在“幸福”的路途中。同样走在400年前沙翁走过的一条追寻爱情之路；同样怀着一颗兴奋的心情，穿过一排排娉婷多姿的樱花树，去造访他恋人的出生地。在那个年代，交通不便捷，从他的家乡出发一路穿街过道，行荒郊，上坡过桥，非常辛劳。但，当时这位十七八岁的浪漫少年（莎士比亚结婚时年仅18岁）也许会沿路拾起片片花瓣，编织美丽的花环或花冠，亲手送给那位令他魂牵梦萦的佳人。而这位貌美大方，家境优渥的富家女，不是别人，正是大他8岁的安妮！姊弟恋，多前卫！这在今日开放的社会，犹遭人批评另类，何况是400年前保守的年代！当时是否也闹得满城风雨，遭受异样的眼光？是否也经过一番轰轰烈烈的苦追才得以结成连理呢？后来他何以曾深深一叹：真爱之路从不平顺！

是的，真爱之路从不平顺。当我们走过一长段弯弯斡斡的道路时，终于看到了三根砖红烟囱，矗立于400年前的斜屋顶上。造型优美典雅的古屋，坐落于大花园中。清幽中自有一份脱俗涤尘的安谧，一份隔绝外面纷扰的氛围。四周花木扶疏，园中开满各色水仙、郁金香、紫玫瑰……几颗鹅卵石、休闲长木椅与蓝蓝的天，静定的云，构成一幅清淡闲逸的图画。我们坐在长椅上，欣赏满园春色，聆听悦耳鸟鸣，仰吸鲜洁空气，脚踩青石板路，恍惚中眼前出现了一对情侣，一对正在花前月下，你侬我侬，卿卿我我的情侣。当地政府正在搭鹰架维修，穿着制服的女管理笑眯眯地热诚迎客。步上楼，参观伊人躺过的木床及那张“谈情说爱”的椅子……楼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杂着吱吱喳喳的童言童语，一车车载来金发碧眼的少男少女，个个夹着笔记簿，边听讲解边龙飞凤舞地振笔疾书。尤其，对于那张被用红绳圈起来的“谈情说爱”椅子，兴趣忒大，吱吱喳喳地又指又笑。

屋外一群游人正在排队急等“进房”拍照。这是一座由软枝树条交叉织成的半圆形浪漫小屋。据说就是沙士比亚的情定之处。多少风清月白之良宵，多少充满罗曼蒂克的夜晚，一对热恋的情侣在此吹夜风，闻花香，听夜莺，谈文学。

难怪，难怪这位多情的男主角，这位后来名闻全球的大文豪，当时会不辞劳苦，心甘“情”愿，满怀“爱”意地走着漫漫长路，来此约见他一生的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