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登日铸岭
宋百兴
日铸岭
一
老家那个叫做宋家店的山村,以前的交通相当不便。有谁要到城里去,先得翻越长达四五里地的日铸岭,步行20里地,再到一个叫“上灶”的河埠头,坐埠船行30里水路。日铸岭简直是一堵天然的屏障。山里人所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例如酱油、食盐、蔗糖、布匹等等,都得翻过这支岭,一担一担地从上灶埠头去挑回来;山里人的土特产,例如茶叶,药材、毛竹、生猪,也都得挑着扛着抬着翻过这支岭,搬到上灶埠头运出去。
算我幸运,没有当过这样的专职挑夫。然而,我从13岁起离家求学、谋生,年轻时每年回来,日铸岭却是避不开躲不了的。
还记得那年春节之后,与一位同龄人去河桥上学,赶上一个下雨天。小肩膀挑着一担三四十斤的东西,手上还撑着一把伞,偏偏日铸岭上的残雪又未化尽,上岭的路滑溜得很。尤其是一段没有台阶的上坡路,不知滑倒了多少次。
还记得那年暑假之后,去河桥上学时与扛了一肩竹子的二弟同行,一路上与他轮换着扛竹子。到了日铸岭下,大概是怕再帮他扛着竹子走,又会赶不上埠船,就先走了一步。偏偏碰上肠胃不适,在岭顶上了茅坑,见二弟扛着竹子揩着眼泪一步一步爬上岭来,看到我就哭出声来,说:“哥哥,我们还是一起走吧!”这令人辛酸的一幕,至今我还记得。
暮春四月的故乡之行,年满花甲的我却很想重登日铸岭,很想去看看那曾经留下我许多脚印的日铸岭,如今还有多少人在走;很想去看看岭那边的二寺坪和下马桥,如今又是一个什么模样。
日铸岭脚下
二
我约了绍兴市人事局的宋文敏一起去登日铸岭,他与我同村同龄自幼同学,我一直都叫他的乳名大毛。又约了绍兴文理学院的祝兆炬,他对越中人文精神有研究,是日铸岭脚的祝家村人,与他一起重登日铸岭,会多一番情趣。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与大毛从宋家店坐公交车到日铸岭顶的时候,从绍兴城里来的祝兆炬已经等候在那边了。没有任何寒暄,我们就一起走下岭去。
年初的那一场冰雪之灾,给这一带造成的损失也不小。路两边有许多碗口粗的毛竹,都是被那一场罕见的大雪压得开裂后倒下的,我似乎听到了毛竹被压得开裂时竹林子里此起彼落的爆竹声——说不定“爆竹”二字就由此而来——祝兆炬说。路旁岭边的荒芜也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两旁是柴禾与野山茶,小时候看到这些东西简直都是宝,如今却是无人问津,任其疯长;脚下一不小心就能踩到的则是荒草,我至今仍能叫得出它们的土名,诸如掀帚草、豆瓣草、狗牙齿草。祝兆炬认出的一种叫蕺草,说可以治哮喘,又说越王勾践曾用蕺草治口臭,绍兴城里的蕺山,便由此得名。
从岭顶一路下来,只见到一个挑着担子往上走的妇女,一问,方知是祝家村人。大毛说,日铸岭到小舜江一带,以后大概会自然消失。如今年轻人都往外面跑,政府也不批建新屋了。
我印象中的二寺坪,乃是黄墙红瓦,恰似深山之中的寺院,如今已成一间水泥屋,连门口都长满了荒草。倒是岭脚的下马桥,青瓦白墙的外观未变,还保留着往日的古韵。里面的供路人歇脚的石条凳也都在,柱子也是石条充任的,一根石柱子上还刻着:“宋金水先生助洋十一元”。现在基本上没有了过路人,也就没有了专门烧给过路人喝的“路廊茶”。
我们就在下马桥歇息。
下马桥之称“下马桥”,大概是骑马至此,不管什么人都得下马。日铸岭之称为“日铸岭”,却是有些来历。相传越王勾践之父允常在这一带分上、中、下三灶铸剑。上灶、中灶、下灶的名称即由此而来。铸剑用的木炭是到山里去运来的,日铸岭就为此修筑,因为每日铸剑,故名“日铸岭”。祝兆炬却另有一说,而且言之有据。后查他所著之《越中人文精神研究》,方知出处有二,一是唐代诗人独孤及的诗作《日铸岭》,前四句即为:“冶工铸剑今已远,此地空余日铸山。吊去尚存三灶在,清游曾有几人闲?”二为宋代学者吴处厚在《青箱杂记》中记曰:“惜欧冶子铸剑,他处不成,至此一日铸成,故名此岭日铸岭。”两种说法,大同小异。此岭已有两三千年之历史,早在两三千年前,已有先民在此岭内岭外生息繁衍,却都由此可证。
因为要赶上午十一时路过岭顶的公交车,我们在下马桥坐了不多一会,就开始登日铸岭了。
日铸岭的荒芜,引发了我对于空气与人气的再思考。城里人气旺,城里人就特别在意空气的质量,其实人气比空气更重要。西双版纳的空气很好,当年那么多上海知青却是抛弃骨肉欠下孽债也要返回上海,不就是因为上海的人气比西双版纳旺得多么?城里人也很稀罕原始森林,但日铸岭的荒芜也只在这30余年间,假如再过30年,与原始森林又有什么区别?想到大毛说的那句话,我不禁有点凄然:已有两三千年历史的日铸岭到小舜江一带,真的就会自生自灭自然消失么?
因为心有不甘,我约了在部队工作一直到退休的宋寿康,次日再上日铸岭。
也是坐公交车到岭顶,然后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往下走。从岭顶到下马桥,连一个人都没有碰到。路边溪沟水流汩汩,林间树丛鸟鸣嘤嘤,脑子中转的却一直是这样几个字眼:人气、空气和原始森林。能不能将已经很接近原始森林的日铸岭利用起来?能不能利用从日铸岭到小舜江的自然环境开发生态旅游?倘若这一设想可以成为现实,既使城里人得到空气——这简直就是他们的天然氧吧;也使山里人得到人气,以此促使日铸岭内的经济发展,年轻人还会都往外面跑吗?寿康很赞成我的看法。
我们进了那间已是水泥房的“二寺坪”,刚想在墙边的石凳子上坐下来,猛地发现上面有字,写的是“从兹步步入天台”,方知这原是二寺坪的石柱子,昨天在门外似也见过这样的石柱子,再去仔细辨认,写的却是“(往)昔人人称日铸”,正好是一副对子。这山沟沟还真不乏人文景观,不仅日铸岭有典,离日铸岭不远的平水江原是若耶溪,翻越了日铸岭便是御茶湾,出产的日铸茶在唐宋时便被列为贡品。欧阳修之《归田录》称:“草茶盛于两浙,两浙之品,日铸第一”;郑板桥还将“日铸新茶七八瓯,雷纹古泉二三个”引为平生快事。清乾隆年间出于宋家店的宋梅,还被日本兰界推为春兰“四大天王”之首。即使由国学大师俞樾题写长联的日铸宋氏宗祠以及老家村头虽已风光不再的千年古樟,也都颇有观赏价值。
到了下马桥后,又一直走到大树畈。以前那边有一棵溪杆树,如今这树已不见踪影,倒在那树的地方有一小屋,里面还有好几座菩萨和倒在地上的插蜡烛的铁架子。与寿康坐在那边聊了一会,由这小屋子里菩萨和铁架子,说到生态旅游,感到关键的是带头人要有现代的眼光,创业的精神和务实的作风。
几天之后,我到了绍兴城里,与农民学者胡世庆和他的夫人董学文女士以及老同学李金炎一起用餐时说到此事。董学文女士是这方面的行家,她从一个旅游实业家的角度说:开发的关键是交通,交通便捷,生态旅游便能发展得起来。
我赶紧告诉她,一条横穿日铸岭,使岭里岭外连为一体的隧道即将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