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浦  访  古

谢重光

龙年正月十六，友人厦门大学人类学系的宋平教授，携韩国韩国学研究中心的李相均博士要到福州林浦村进行田野调查，邀我同往。我早就听说林浦村古迹众多，文化积淀深厚，所以欣然接受了邀请。宋平教授由他的侄儿宋畅驾车，到红海园接我，驱车往东直奔林浦而去，李相均博士则由莆田前来与我们会合。

林浦村位于福州市东南郊南台岛上，属城门镇管辖，下辖狮山、濂江、绍岐、福廉4个自然村。浩瀚的闽江，自村子东北边不远处向西南流去，闽江支流涟江则傍着村子的正北边，地理位置优越，村中有涟水与狮山之胜，狮山、濂江两个自然村即因此而得名。我们的车子自西边而来，首先到达的是毗邻林浦的连坂村，有一座黄氏宗祠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可惜祠堂铁门紧闭，透过铁栏杆，可以看到祠堂门墙上新贴了一副醒目的大红对联，上联是：连战主席赠匾黄祠传叙姻亲佳话，下联是：文成会长率团故园延昭两姓情缘。显然，这是夸耀该族与台湾政要连战的关系。我曾听说，连战的祖上连南夫是两宋之际的名臣，两度出任泉州太守，后来隐居于龙溪县十一都秀山之麓，即今龙海市榜山镇翠林村西，连战为其第26世孙。连南夫的足迹大概未曾到过连坂村，但连坂村连氏可能自称是连南夫后裔，而连坂村黄氏历史上曾与连氏联姻，因而以此自豪，其实无非是因为连战地位显耀，八竿子打不到的关系也要抓住，反映了中国人攀龙附凤的旧习。

来到林浦村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高矗立的“尚书里”石牌坊。据传，原牌坊建于明隆庆年间，“文革”中被毁，后又把残留石构加以补修重建，坊上还保留着十年浩劫中被群众珍藏的花岗石圣旨碑。我们实地观察，此牌坊乃由四根方石柱架住四条横石匾构成，未注意到花岗石圣旨碑，但在牌坊正面上方“尚书里”匾额之上有一个小石龛，石龛里似有一石构件，因为位置很高，光线昏暗，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不知是否就是圣旨碑？四根方石柱中间两根的楹联是：“七科八进士传经衍庆，三代五尚书积德流芳”，说的是这里的林氏家族在明代七次参加科考考中了八位进士，并自林瀚起祖孙三代出了五位尚书。一个家族在不长的时间里有此显赫的科举成就和仕宦经历，确实是古今罕见的。旁边两根石柱的楹联是：“金銮入直笔宣皇泽玉堂增瑞，紫殿承恩衣惹炉香翰苑连芳”，是进一步渲染林浦林家由科名成就而得到皇家恩宠的荣耀。“尚书里”下方的横匾，则具体列出五位尚书的名讳和历官情况。石牌坊反面，主要是刻着林家明清时考中进士、举人的族人姓名和登科年代，最右边的方石柱上刻着“公元1993年癸酉仲秋吉日”字样，说明此牌坊是1993年重修的。

进了村子，我们先后看到两座小庙，一是张真君殿，奉祀的是法主公。法主公姓张，传说是唐代人，后成为道教闾山派的重要神明。道教闾山派的另一重要神明是临水夫人陈靖姑，两者一为男性神祇，一为女性神祇，共同撑起闾山派道教的基本神明系统，而两者都盛行于福州地区，可见福州地区是闾山派道教的核心信仰圈。另一小庙是张侯王庙。张侯王何许人也？谁也说不清，唯有我稔知其详，他就是护佐宋末主赵昰、赵昺的大将军张世杰。2010年6月，我应邀到阳江作高凉文化的讲座，曾到海陵岛参观大澳渔家民俗馆，那岛上也有一座侯王庙，就是为纪念张世杰而建。原来，张世杰与文天祥、陆秀夫、陈宜中等人共奉末代宋主抗元，兵败后陆秀夫背着少帝在崖山蹈海而亡，张世杰以身殉国，尸体漂流至海陵岛，被渔民发现。忠义淳朴的渔民，感戴忠义的将军，建庙奉祀，号为侯王庙。此后疍民陆续弃海陆居，慢慢形成大澳渔村。谚曰：“先有侯王庙，后有大澳村”，道出了侯王庙与大澳村的关系，也折射出闽粤沿海疍民从水居到陆居的发展史。宋末张世杰曾护驾幼主在林浦村逗留，忠义感人，因而受到村民崇敬，殉国后村民为他立庙，是为张侯王庙。

村中还有不少纪念宋末君臣的遗迹，如林寿熙宅旁的宋井。此井凿于北宋天圣二年（1024），明正德五年（1510）由兵部尚书林瀚重修。井栏用整块花岗岩石雕凿，侧旁题刻“大明正德五年戊午重阳日，本境致仕尚书林瀚同十八会首重浚”字样，井上方石匾又有“井上莲台”题刻，为林瀚之子林炫所题。井盖也是整块花岗石打成，可惜现在已断了一半。传说宋帝到此时，宋兵曾用过此井，故称宋井。又如太尉殿，位于林埔狮山村太尉街，内祀南宋宰相陈宜中，俗称太师府。始建于明代，清代重修。还有更楼，传说建于南宋末年，是宋末帝驻跸此村时戍卒夜巡时休息之所。张侯王庙也属于此类遗迹，是为纪念张世杰而建，然建于何时，尚未考知。值得注意的是，福州南台岛古时曾是疍民丛萃之所，林浦村自然也不例外。从广东阳江海陵岛的侯王庙来看，张世杰最先是被疍民奉祀为神的，林浦村的张侯王庙是否也由疍民最先建立和奉祀，很有进一步探究的必要。

我们到林浦村探访的重点是林氏宗祠。村中的林氏宗祠有好几处，最重要的是林尚书家庙，全称是世宫保尚书林公家庙，始建于明正德十三年（1518），以后多次重修，最近一次是1987年所修。上古制度云：“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祭于寝。”只有天子、诸侯和士大夫才准许立庙祭祀祖先，普通人是不准立家庙的，只能在寝室简单地祭祀祖先。明嘉靖年间，对于品官和庶人祭祀祖先的礼仪略有改革，但大体上仍保留着品官可以建家庙，庶人只可以在正寝祭祖的规定。林家因为林瀚子孙三代出了五位尚书，他们又大都担任过帝师（少保）或太子之师（太子太保），俗称宫保，所以可以建家庙，所建成的家庙也就被称为“世宫保尚书林公家庙”。这座家庙体制宏伟，由门楼、戏台、回廊、大厅、天井等组成。大门门额高悬一副横匾，上书“榜眼”两字，是清乾隆年间吏部尚书、内阁阁臣张廷玉为林枝香所书。清代科举制度，考进士分三甲（即三个层次）录取，一甲只取三名，第一名俗称状元，第二名俗称榜眼，第三名俗称探花，总称为进士及第；二甲取二三十名，称为进士出身；三甲取数十名，称为同进士出身。民间又统称这三甲及第者为进士。林枝香高中乾隆二年（1737）一甲二名，正是俗称的榜眼，所以该科考官张廷玉为他题写了“榜眼”牌匾，为林家增添了殊荣。

至于一般的进士、举人和武举人，林家中举者更多，单家庙大厅里悬挂的进士、文魁、武解元匾就多达22面。文魁一般是指中了举人。举人的第一名俗称解元。像著名的唐伯虎，就是江南某科举人第一名，人们都称他为唐解元。武解元是武举第一名，在古代重文轻武的时代，武解元当然没有文解元来得风光，甚至也不如一般的文举人，其实也是难得的荣誉，林浦林家出了武解元，更说明林家有文武兼资、文武双全的传统。厅内各种楹联十余对，最为著名的一对是：“进士难进士不难难是七科八进士，尚书贵尚书非贵贵在三代五尚书”。此联荣膺中华名联殊荣。庙前有池，形如扇帽状，俗称“唐帽池”。

参观尚书家庙时，我们很幸运地结识了当地一位富有文史知识的大姐，名叫王美仙。她是林家的媳妇，娘家却是闽王王审知的后裔，所以她曾应邀多次参加台湾的王氏宗亲活动，见多识广。她主动为我们导游，给我们介绍了很多旁人不容易见到或不容易了解的文物。例如林浦村的石狮子，口衔短剑，与通常石狮子口衔圆球不同；又如村边角头角尾都躺着一只小石兽（一说是狮子，一说是麒麟），那是用来避邪的；再如街边见到一座住宅，规模宏大，气势雄壮，她告诉我们这是林寿熙宅。林寿熙是清末林浦村的大商人，曾贩运木材帮助朝廷建颐和园，他自己的住宅具有中西合璧的风格，屋内的旋转楼梯就是西式的。林寿熙宅附近有一处石阶，她告诉我们，这是当年的水运码头，当年涟江直达石阶下面，现在因为淤泥淤积，河水后退了几十米。

泰山宫是我们今天要探寻的另一重点，她便带我们走街串巷径奔泰山宫而来。泰山宫位于林浦平山北麓。从平山远望，清澈的涟江泛着阵阵涟漪，犹如一条玉带紧紧围着平山，江上洲渚纵横，远处平野广阔，鼓山大桥、林浦大桥分别从林浦村村头、村尾横空而过，真个好景致，好风水。眼前的景致，不但使我们心情舒畅，也解了我们心头的疑惑：小小林浦村，何以自宋代起就文风那么鼎盛？原来这里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很早就航运便利，经济发达，为村民读书仕进提供了坚实的基础。泰山宫原先是平山阁，好似一颗明珠，镶嵌在平山山麓。宋末主在逃奔广东之前，先于德祐二年（1276）避地福州，林浦村以其优越的交通和人文条件，被宋末君臣选中，驻跸于平山阁，从此平山阁被称作宋帝行宫，后来不知为何又演化为奉祀泰山神的泰山宫了。

泰山宫除了有宋末主驻跸的史事提高了身价，自身在建筑上也富有特色。其门亭亭顶藻井华丽，饰有丹凤朝阳和双龙戏珠图案。这种华丽的藻井，为福建各地所罕见。大殿栋梁与墙上壁画也精美可观。宫内大殿祀泰山神，前有戏台，左右谯楼。宫的左侧为总管庙，右侧为天后宫。泰山神是中国本土孕育出来专管阴间鬼物的神明，与佛教系统的阎罗王职司相似。总管庙所祀是何神呢？王美仙大姐说就是文天祥、陆秀夫、陈宜中等护驾大臣。但文天祥、陆秀夫、陈宜中等并未有总管之称。况且平山阁后来演变成泰山宫，总管庙就未必与宋帝行宫相联系，倒可能是与泰山神或妈祖相联系。而妈祖庙通常有位陪神叫晏公，也是一位水神，有时被称为总管。所以我怀疑此总管庙奉祀的是晏公。古时尚右，即以右为尊。奉祀妈祖的天后宫在右，总管庙在左，与他们的神格、地位是相称的。

林浦村天后宫富有特色。此地东北临闽江，闽江支流涟水则直达村旁，旧时水上交通便利，商贸繁荣，建一座保佑航运和商贸的妈祖庙，理所当然。但这座妈祖庙的奇特之处是，庙中所奉祀的原是杨太后，她是宋度宗的妃子，人称杨淑妃，1276年临安陷落，她在国舅杨亮节护送下带着赵昰、赵昺逃到福州。7岁的赵昰在福州即位，是为宋端宗，尊杨淑妃为皇太后，史称杨太后。元兵打进福州，杨太后与赵昰、赵昺及众大臣已逃亡广东。人们为了避免元兵的剿杀，谎称杨淑妃庙奉祀的是妈祖，瞒过了元兵，此庙得以保全。庙中有两位护法将军，一位是杨将军，即国舅杨亮节，一位是李将军，即宋末大将李庭芝。这些都是不同于一般妈祖庙之处。

泰山宫侧近还有一所涟江书院，相传闽学集大成者朱熹及其学生兼女婿黄榦曾在此讲学。书院为二层木结构楼房，主楼为文昌阁，正厅为朱熹讲学处，称朱子厅，右厢为朱熹住处，为朱子祠。书院门前有一长条石栏杆，正面书“涟水龙腾”四个大字，背面书“文光射斗”四个大字。栏杆前有洗笔的石臼，侧壁刻着“知鱼乐”，用的是春秋时庄子与惠施辩论人能否知鱼之乐的古典。四面墙上则刻着朱熹的几首诗，如《观书有感》《偶成》等。又刻有朱熹对镜自画像。王美仙大姐说这些都是朱熹在涟江书院讲学时所为。我看可能都不是，最少不完全是。因为这些诗我们在别处也见到，而自画像题记说是绍熙年间作，传说中朱熹入住涟江书院则在庆元年间，时间不合。王大姐热爱家乡，热爱自己宗族，希望这些诗、画是朱熹在本地所作，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事实是否如此，还是要好好考证才能确定。

林浦村的古迹还有很多，我们时间不够，走马看花，只得其一斑而已。参访中，宋平教授发挥人类学家的特长，问事问得很细；宋畅年轻人思维活跃，还当司机兼摄影师，为我们提供了很多便利。韩国李相均博士则可能因为不太熟悉，自顾自拍照，交流不多。我们一行兴趣相似，配合默契，增加了田野作业的情趣。离别时，都觉得意犹未尽，相约改日再来细细调查。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2025年第6期，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