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神与人神
黄河清
不去阿里山,何以能说到了台湾?这倒未必是说看那“美如水”的阿里山姑娘,吸引我的却是传说中的树神与真实的山神。
车子在由十八座山组成的阿里山国家森林公园的群峰中盘旋,越爬越高。一侧是山壁,一侧是深壑。眺望远处,峰峦叠翠,云雾缭绕,顺势缓升,或疏或密,或浓或淡,上拓下展,一幅云山大写意就在起承转合间汇聚。碧蓝的天空偶尔飞过几只鸟,阳光从高大的树木间穿越而出,斑斑驳驳地洒进车厢,并随着车辆的行驶而不停地跳跃着。鸟鸣声也忽远忽近,此起彼伏,像极了金赛白眉、灰喉鸟和青背山雀的歌唱。
云雾还在散漫地升腾着,而人已从眺望中拔出,自然快乐地行走在海拔2500多米的山顶上。阿里山森林因地形、气候的影响,自山下往山顶呈热、暖、温三带垂直分布,林相清晰可辨,资源富而不竭。在蓊郁俊美的大片森林中,以红桧树最负盛名。此树生长期长,木质细腻,主干苍劲笔直,树桠突出有力,树型高大俊拔,且材质抗菌防腐,是建造宫殿和制作高档家具的首选,一直深受世人的喜爱。红桧是阿里山的宝,人们亲切地称之为阿里山神木。
我在急切与兴奋中,删除了林道上花草隐隐约约诱人的香味,快速地向长满神木的山坡奔去。般若处世,禅定庄严,死与活都成了人们传说佳话的神木就在眼前。一棵棵粗壮的树干参差排列,昂首矗立,英姿挺拔,直指蓝天。树冠则连在一起,只漏下些许游离的光影。此处荫郁蔽日,凉气森森。不远处有座“树灵塔”,更增添了萧瑟的气氛。
阿里山神木(黄河清 摄,下同)
三 代 木
红 桧
这座“树灵塔”是日据时期立的。当年日本人修建小铁路,砍伐盗运,从东京到京都,日本几乎所有的神社都是用台湾的红桧木建成的,许多旧民居里的门柱也都是阿里山红桧。被日本人盗砍的红桧木总数约347万立方米,那些生长了数百年、数千年的巨大红桧木被砍伐殆尽,阿里山森林里随处可以看见听到巨大的红桧树桩在叹息。
砍伐的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是怪事迭出,伐木者屡遭不测。盗伐者非常害怕,疑心乃亡树幽灵所为,于是就立了座“树灵塔”,以超度树魂。每次盗砍前都拜塔念经,以慰恐惧之心。一切外境都是心的显现,这些都无济于事,盗伐声不断,树的幽灵就显现。你想,一颗吸收了千百年日月精华的大树,没有在天地间集合成一种神奇的力量,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万物皆有灵性,这就是古人常说的树大成精的道理吧!
此处的红桧年龄都在千年左右,有两颗巨桧鹤立其中,树旁立着嘉义县政府用中英文写的标牌:“阿里山香林神木,树种:红桧,树高:45米,胸围:12.3米,树龄:约2300年”。 2300年前,那可是战国时期,它就站在这里,阅尽世事沧桑,饱经风霜雨雪,不屈不挠,顽强生长。他躲过了日本人的斧锯,让我们能一睹它的风采,真是幸之又幸,称其为神木一点不为过。导游告诉我们,原来最早的那棵神木,树龄在3000年以上,不幸的是1956年遭雷击起火而成枯木,然而依旧巍然耸立着,直到1998年,为了火车游客的安全,经过祭拜仪式后将其放倒,倾倒的树身就在铁路旁供人瞻仰。还有一颗“三代神木”,可以称为阿里山的一个奇迹,一颗红桧枯死后由于三代同一根系,枯而复荣,所以称为三代木:横倒在地上的古老树根是有1500多年的第一代,枯死后又称经过250多年生出第二代,后又经300多年生出第三代,真是“枯木同根生新枝,三代同堂慰奇观”。
我在神木的气场里激动,虽不知道它的根系在泥土里是怎样的穿越,是怎样一年一年、一轮一轮地撑开一个绿色的世界,但我仰望蓝天白云下高矗的树冠,依旧可以感受到那每片叶子、每根枝桠透露出的人文情怀。我以渺小的身躯静立神木旁,用心语礼仪着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敬畏。
吴 凤 庙
香林神木旁有个寺庙,从树身向前望去,寺庙古朴清幽,气宇非凡,与神木周遭的宁静融为一体。我放慢脚步走近它,庙门上方黑色的匾额上书写着“忠王庙”三个金色大字,在淡淡的云雾中显得那么安详。庙中正殿的神龛里“阿里山神” 吴凤静静地落坐着,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远方,我仿佛听到了吴凤舍身取义的浩然之声,穿透时空发出的铿锵回响······
从人到神,吴凤是一个传奇。他生长在福建平和灵通山脚下的壶嗣村,这里山高林密,茅深草壮,乡穷壤僻,历朝历代因灾因燹从北方平原走进南方大山的先民们,他们中的大多求的只是一份安宁和生息。但要干一番事业,这山高坡陡、人烟稀疏的地方,未免显得局促些。只有翻过山去,才能有更广阔的视野,才能闯出一番新天地。吴凤的父亲算得上是一条汉子,他敢携妻带子,在清康熙年间来一场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人生大转移,举家渡海来台谋生。
吴氏一家渡台后,选在阿里山脚下的嘉义中埔开基,相传当年阿里山有大小土著番社四十八社,每社有数百人,这些番人生性凶猛,动辄杀人,所以汉人不敢轻易前往。然而,吴氏父子不但敢于和生性凶猛的番人打交道,还能很快站稳脚跟,可见这不是一般人的胆识。正因此,少年吴凤常随父亲到番社经商,频繁接触番族,不仅熟知番俗,也逐渐学会听说番语。长期和番人往来,吴凤练就了豪迈坚勇侠义之风,番人对他也自然多了几分敬畏。
自康熙收台以来,清政府经营台湾一直面临着如何处理好汉番关系的棘手问题,为此清政府采取“抚番”政策,还专门设置“通事”一职负责管理汉番贸易、赋税以及解决汉番纷争等诸多事宜。吴凤的经历和素养,使他成为阿里山通事的不二人选。康熙六十一年(1722年),吴凤被清廷任命为通事,从一个阿里山的小商贩摇身一变成了阿里山的官员,开始了一段未了的人生际遇。
在担任阿里山通事的48年间,吴凤处事公道,忠于职守,全力促进汉番之间的贸易往来,推动当地经济发展,因此更加受到番人的信赖。然而,吴凤也遇到了一件十分棘手之事,那就是番人世代相传的习俗“粟祭”,每年新谷登场时,就要以“出草”的形式猎取人头来祭神。吴凤想改变番人这一残忍的陋俗,然而,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上任伊始,他就立劝番人戒俗,可软硬兼施却并无实效,最后妥协以牛代祭,并答应来年一定给人头以祭神。翌年,吴凤还是极力劝说,番人勉强同意以牛祭神。看得出,吴凤一直在拖,他想能拖一年是一年,最好拖到番人淡忘或者同意一直以牛代祭的那一天。这样勉强拖了五年,番人再也不干了,威胁说:“今年再不给人头就杀吴凤祭神”。 看拖不过去,吴凤找到新的办法,他取朱一贵义军遗留下来的死者首骨以充祭事,每年一具。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至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朱一贵义军的首骨也用完了,番社再次来讨要人头祭神时,吴凤只剩严词相告了。就这样又拖过了三年,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恰逢天灾,番社发生瘟疫死了很多人,他们认为是没有用人头祭神,遭神灵惩罚所致。于是,番人们气势汹汹的来声讨吴凤,扬言一定要杀人以谢神。吴凤知道已势不可止,只能好言相慰了。无奈之下,吴凤和番社约定:“明天一早,山中道上有一红衣帽的行人,你们可取他的头,但是,有言在先,只准杀这个人,以后不准再杀人了。”众番欢呼而去。
翌日早上,果见山道上走来一位穿红衣戴红帽的行人,众番人欣喜若狂,忙开弓射杀,欲取其首时,愕然发现死者竞是通事吴凤。各社番人闻讯,悲痛至极,号哭之声震撼山林。随后,众番社酋长聚议,遵照吴凤遗训,立誓戒除“粟祭” 恶俗。
“杀生以成仁”,吴凤用生命为革除番人的陋习献上最后一祭,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昂贵的代价,他将道义与苍生担在肩上,哪怕献出项上头颅。吴凤被后人称为“阿里山神”,在台湾嘉义县中埔乡社口村立起一座“阿里山忠王庙”,在嘉义火车站矗立起吴凤铜像,留下了“吴凤公园”“ 吴凤乡”“ 吴凤中学” 等一连串的纪念地。大陆的平和大溪镇壶嗣村也有“吴凤小学”“ 吴凤路” 等。当年倒下的红衣老者,已化成一座巍巍高山,连接起灵通山与阿里山,并被万世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