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1 23:09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黄文山



 

黄文山

 

 

我的少年时光是在晋安河畔度过的。

念小学三年级时,由于父亲的工作调动,我们家也从台江的中平路搬到鼓楼东门外的塔头街。记得刚来时,第一个印象就是看到两三个膀阔腰粗的壮汉,站在高高的城垛上,正抡着大锤在拆东门城墙。每一锤都听得到城墙砖石发出的呻吟,在天空中久久传响。城墙下就是汤汤流淌的晋安河,我甚至感觉得到河水不安的波动。

东门城墙始建于北宋,是宋代福州城东扩的见证,当时称外城,曾几毁几建。而晋安河与这面城墙关系尤深。它原本就是宋代外城的护城河,开凿于北宋开宝七年(974年)。这之后,因为灌溉、排洪以及航运的需要,不断拓宽而成为福州市最大的人工运河。它北纳新店、盘石两溪,南接光明港与闽江江潮相通,河面宽34米,全长7公里,是东部城区的一条大动脉。

当时人们习惯以晋安河为界,称河的东面为东门外,也就是城外。而塔头街,借助一座晋安桥,成了城市的延伸部分。

这条河也成了我少年生活须臾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和我的小伙伴们,放了学总爱往河边跑。夏天自不待说,河边清凉,绿荫如盖,我们在这里捉蝉、戏水;有时还溜进附近的果园摘杨桃,用书包装着,在河边的树下,大快朵颐。最初的几年,河水十分清冽,附近的不少人家,都在河里淘米洗菜浣衣……游泳时甚至还能在河底捞到大把大把的蚬子。后来,陆续迁来了几家大工厂,河水有时变得浑浊起来,蚬子也渐渐消失了。人们在河里洗衣淘米就要避开工厂排水的时间。

虽说东门就有澡堂,但这里的许多居民夏天还是喜欢在晋安河里洗澡。晋安桥两旁的河道,河底多是细沙,比较平坦,是天然浴场。吃过晚饭,大人一说去河里洗澡,孩子们顿时欢呼雀跃。黄昏的晋安河,水声笑声连成一片,各种家长里短的新闻,也在河水里快活地流淌。

晋安河通航,每天有不下百艘的大小船只在河道穿梭往来。河里行驶的大多是撑篙划桨的木帆船,运的也大多是砖瓦沙石木材粮食等日常生活资料。河运的历史已有千年,听父亲说,在河里行船的许多是疍民,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船上。傍晚时分,常有木船停泊在河岸。我们一群好奇的孩子会溜到船边,想窥探船上人家的生活。船一靠岸,船老大便开始清洗船板。船上用水来自河里,一只小木桶,被抡得上下翻飞。尽管船上空间狭窄,但船上人家会将船舱收拾得干净整洁,船板更被擦洗得一尘不染。这时,船妇会在船头架起小炉子,生火做饭。一口小铁锅,炒得滋滋作响,香气溢出,诱得人直流口水。而船上的孩子们,精赤溜光的争先跳下河,快乐地戏水玩乐。他们在船上出生,在河里长大,又在河里讨生活。而这条7公里长的河道,便是船上人家的全部生活内容。

春夏时节,河岸上每隔上百米,会架起一部水车,我们最喜欢看农人戽水。每部水车上站四个壮汉,壮汉的胸前横着一条粗竹杠,他们用双臂枕在竹杠上,而后发一声喊,各自脚下发力,随着蹬轮的踩动,一只只戽斗便依次探身入水,而后又挨次起身,河水便随着戽斗的转动,哗哗地流进渠道,而后又漫进稻田。但清空的戽斗并没有停止它们的运动,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当它们昂起湿漉漉的头颅的时候,似乎无比神气。正是在晋安河边,我认识了劳动的价值,还感受到了劳动的快乐。

实际上,每天下午放学,即便没有同学相邀,我也会第一时间跑到河边。因为这时候,母亲总会在河边洗衣服。那时我们家生活十分拮据,父亲一个人的工资,难以维持一家七八口人的开销。为补贴家用,母亲到一家工地上长夜班,工作是挑砖。我不知道,身体瘦弱的母亲如何受得了那样高强度的劳作。母亲清晨下班,还要为我们做早饭、整理房间。在我的印象中,她几乎没有完整的睡觉时间。那时,没有自来水。母亲只能到河边洗全家换下的衣裳。我跑到河边,有时还能赶上趟,帮着母亲一块拧干洗净的被单。而后,将洗过的衣物装进水桶,套上扁担,我在前,母亲在后,抬回家。

我曾在河里学游泳,但是只能游个一二十米,而且不会换气。不过刚刚够渡河。那温柔而清凉的河水摩挲着肌肤的感觉,爽心快意。直到有一天,晋安河彻底颠覆了我的印象。那天我下了水,像往常一样向对岸游去。但很快发现不对劲,怎么也游不到岸。原来晋安河涨大水了,河面比先前何止宽了一倍。慌张之下,我失去控制,河水很快淹没了头顶,并直往我喉咙里灌。我不断地挣扎,终于,感觉脚踩着硬地了,跌跌撞撞地上了岸,肚子已经被河水撑圆了。于是我怔怔地看着河水,这条熟悉而今又如此陌生的河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次轻率,就可能遭致没顶之灾,这个教训,终身难忘。但从此我对自然以及对人对事开始有了敬畏之心。

上中学时,晋安桥是我每天必经之地。这座桥,据说最初是东门城门的吊桥,后来因为出入的人多了,同时为便于车辆通行,就被修成可以运载重物的石桥。但起初没有桥名。当时,每年春暖花开,城中仕女,常结伴出城游春,于是人们就把它叫做“乐游桥”。因为这个缘故,东门又被称为“行春门”。东门外的风景在于有两座玲珑小山:金鸡山和康山。金鸡山麓的地藏寺,掩映在花木丛中;而康山顶的桃花,灼灼盛开时,游人常来踏青赏花。塔头街不长,统共只有百米,却因此而店铺比肩,堪称繁闹。

晋安桥几经改建。“乐游桥”的桥名也渐渐被人遗弃。1948年,海军耆宿萨镇冰有感于此桥过低过小,不利于交通来往和河道通航,募款将原先的小石桥改建为混凝土桥。小桥变为大桥,取桥名时,萨镇冰建议叫“晋安桥”。这个桥名沿用至今。而桥下的这条人工运河,从来没有过名字,之后也因桥名,被叫作“晋安河”。

结束上山下乡回城后,我已不再住在塔头街。但我依然想念这处少年时曾经的生活地,想念着晋安河,想念着母亲,想念着每天从桥上走过看到的风景,想念着发生在河边的每一件故事。

本文原载于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