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园 畅 想
张 茜
一
秋日周末的午后,我独自坐在福州西湖公园湖畔,秋蝉在头上的柳枝间鸣唱,似乎在做着谢幕前的告别。远处传来鹧鸪鸟雄鸡一般的啼叫,这叫声总是让我想起早已故去的小脚奶奶。那时年少而体弱多病的我,总是无力地靠在奶奶的怀里。奶奶静默少言,缓缓地摇着蒲扇,她的体香我至今还回味得起来。我和奶奶就坐在村口的老柳树底下,柳树的叶子退去青翠变成了墨绿色,有的甚至已经泛出淡淡的黄色。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我总想象着有什么传奇的故事会在那里边发生。
啪的一声,一条肥硕锦鲤鱼落在了我脚边,它拼命地弾跃起身子,我连忙把它推入湖里。身后古老的八角形建筑,是一处房子,窗门常年紧闭,它像谜一样困惑着我。我想象着这园子远古的主人王延钧,他是闽王王审知的儿子,接班称帝时,在湖滨辟池建水晶宫,造亭、台、楼、榭,并在王府与西湖之间辟出一条复道,便于他携后宫出来游玩,西湖那时就是闽王府的御花园。时过境迁,如今是我坐在这里。我可以在园子里随意游玩,可以划船,可以赏花,可以随意穿行于那十几棵遮天蔽日的百年重阳木下,或是抚摸树干,或是仰头发痴。粗壮古朴的树身上,附生的圆盖阴石蕨呈现出一番原始森林景象。蕨根长而横走,绿叶远望似羽毛翻飞,有人担心这些寄生蕨类会抢去树木的养分,最终将树木缠绕而死。殊不知,对于庞大而健壮的大乔木体系,附生蕨的影响微乎其微。只有一定历史的公园绿地和湿润的小气候,才会衍生出这种独特的园林景观。
西湖公园的前身可追溯至一千七百多年前,当时它仅仅是一处用于灌溉的蓄水湖。那是晋太康三年(282年),首任晋安郡太守严高建设福州子城,在城区西北部卧龙山麓取土夯筑城墙,形成一片洼地。严高来自北方,带来中原文化和先进的生产技术,便引西北诸山之水注入,以灌溉农田。这在当时可是颇具规模的水利工程,又因湖在子城之西,便取名“西湖”。
到了唐末,西湖已经渐渐成为人们游览怡情的好去处。五代时,王延钧初增建筑景观。宋淳熙年间(1174—1189年),南宋宗室、福州知州赵汝愚在湖上(今谢坪屿)建澄澜阁。明代的一些名人雅士集资在湖畔建草堂别墅。清道光八年(1828年),林则徐疏浚西湖,砌石护岸,重新修葺。1914,福建巡按使许世英把西湖正式辟为公园,归还于民。
但这还是晚了一步,因为中国的第一个公园在1905年已经诞生,它是由无锡的一些名流士绅倡议、集资,将城中原有的几个私家小花园整合改造而成。与众不同的是,该园自建立之初至今历经三朝百年,始终坚持一个原则:不收门票,也不针对任何人设立门槛。它改写了中国只有皇家园林、私家园林和僧家园林的历史,被当地老百姓亲切地称为“公花园”,也因此获得“华夏第一园”的美誉。无独有偶,公花园建成后五年,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他所倡导的“天下为公”为公花园做出了最好的诠释。当然,这是无锡人非常骄傲的一种说法。
福州西湖公园虽然没有公花园的传奇和荣耀,也比不上扬州瘦西湖的玲珑和精致,但历代文人名士对她恬静婉约的清丽赞誉有加。宋代著名词人辛弃疾一句“烟雨偏宜晴更好,约略西施未嫁”,让她赢得了“少女西施”的千古美誉。翻开明朝的《永乐大典》,全国36个古西湖,福州西湖公园位居第六。
因为职业和喜好的缘故,我非常痴迷于园内的植物和树木。植物是园林生命的构成要素,按照植物的季相演替和不同花期的特点创造园林时序景观,是中国园林植物配置的一大特点。植物之于建筑,犹如服装之于人的身体。园林植物配置就是运用自然界中的乔木、灌木、花草及地被植物等在不同环境条件下与其他园林要素的有机组合,使之成为一幅既符合生物学特性又具有美学价值的生动画面。英国造园家克劳斯顿说:“园林设计归根结底是植物材料的设计,其目的就是改善人类的生态环境,其他的内容只能在一个有植物的环境中发挥作用。”
在中国四大名园里,拙政园的听雨轩、留听阁便是借助芭蕉、残荷在风吹雨打之时,产生的声响效果给人以艺术的感受;承德避暑山庄的“万鹤松风”,也是借风掠松林而发出的瑟瑟涛声而感染着人们……
福州西湖公园开化屿宛在堂前,那棵两米多高、三十多岁的“新年贺卡”树,是福州最大的枸骨树。虽然被园艺师修剪成圆球状,冠幅还是超过了五米。片片绿叶,形同戈戟,五个利角带刺,虎气生生,霸气十足。
难怪在英国,关于圣诞节的主要装饰材料枸骨枝叶,流传着一个有趣的说法:过圣诞节,采购花材时,如果是枸骨树枝叶先进家,来年家里男主人当家;如果是常春藤先进家,来年是女主人当家。当你仔细注意西方人的新年贺卡时,就会发现枸骨树出镜率最高。
公园的老职工告诉我,园内的这棵枸骨树,是1985年从一处拆迁的老宅院移植而来,一度长到四米多高,为了美观,园艺师把它修剪成了球状。
枸骨树四季常青,枝叶茂密,生长较快,是打造绿篱和刺篱的优良树种。我曾用手试过它的防穿越效果,结果被扎得嗷嗷直叫。
枸骨树还叫“鸟不宿”“老虎刺”“猫儿刺”,是我国长江中下游地区的原生树种,后来才传至欧洲。花期四五月间,花序簇生叶腋,淡黄色,微小,清香;核果球形,直径八至十毫米,红色,鲜艳欲滴,果实成熟之时恰逢圣诞,所以被西方人称为“圣诞冬青”。
中国人选取枸骨树的老桩制作盆景,饶有风趣;采折果枝瓶插,经久不凋;甚至用作牛鼻栓,也是坚韧不断的好材料。关于它稀奇古怪的名字,《本草纲目》里这样说:此木肌白,如狗之骨,有良好的避孕效果。李时珍也说:“叶有五刺,如猫之形,故名。”
打开《中国地形图》,在莽莽昆仑山脉收住脚步的青藏高原东缘,又一座苍茫突兀的山岭拔地而起,集合起千山万岭,莽莽苍苍,逶迤东去,绵延一千六百多公里,将中国内陆分为南北两半。这条如奔腾巨龙般横亘在中国内陆中央的山岭,就是华夏文明的龙脉、“中华民族父亲山”、中国内陆南北自然分界岭——秦岭。在秦岭山脉关木场分布着一片树形壮观、枝叶繁茂的野生小叶枸骨树。
人类为了更为先进地生存,从山野积聚平地,最终形成市镇。又因渴念远古远离的原生地,而不辞劳苦地移树栽花,置景造园,以解乡愁之苦。福州西湖公园,承载着代代福州人的情感和脚步,它还是稠人广众、钢筋水泥丛林里的鲜活“绿肺”。
二
福州乌山历史风貌区,以前叫作“乌山公园”,现在是国家5A级风景区。地点就在市区内,可是它对于我确实闹了一回“灯下黑”。
我从1991年落脚福州至今,二十多年过去,曾经无数次与它擦肩而过,甚至有几次从园内急匆匆地穿行而过,却从未停下过浮躁的脚步,与它静静地对话,听她讲述从唐朝至今发生在这里的故事。
乌山素有“蓬莱仙境”和“刻在石头上的福州历史博物馆”之称,它保留着自唐到清约两百多处的摩崖题刻,篆书、隶书、楷书、行书、草书各臻其妙,诗词、歌赋、传记、题记、游记文类齐全。那一天,因为采访任务,我走进了园子,惊讶之余,如同发现了新大陆,如同掉进了历史、书法艺术的大墨缸,流连忘返、蹀躞徜徉、不能自拔。让我感动的是,历史上曾经有一位皇帝,逃难途经乌山,竟然冒着生命危险停留数日,为的是仔细观摩某一位大书法家的摩崖题刻。古人,特别是皇帝对于书法艺术的酷爱,令我汗颜。我想,别说全国,就是居住在福州的书法家及书法爱好者,又有几人登上过这八十多米高的乌山,轻轻拨开遮盖的野草,细细品咂过这沉积千年的养分。
当一座漆成靛蓝色的木结构八角亭映入眼帘时,我先是被它与众不同的颜色吸引,再是“先薯亭”三个字将我的思绪带回六百多年前的明朝。
在明代万历年间,长乐商人陈振龙的商船因为躲避台风,在菲律宾吕宋岛抛锚。岛上遍地荒沙,却生长着一种长蔓青叶的爬藤植物,漫铺开来,宛如一片巨大的绿色地毯。他看到当地土著人从沙土里挖出一串粉红色、拳头大小的东西,吃得津津有味,连忙上前打听,那土著人却一个劲地直摇头。后来有位白发华侨老人走过来告诉他,当地土人把那植物球茎叫作“白薯”,我们华侨称“番薯”,能生吃,煮熟更好吃,味甜似糖。
陈振龙一听心中暗喜:“家乡长乐一带全是沙地,土质贫瘠,十年九旱。我将这宝贝带回国引种,乡亲们就不愁饿肚子了。”他向那老人深深地施了一礼道:“依伯,我想买几个尝尝。”
那老人似乎看穿了陈振龙的心思,他掘了根白薯递给他,唉声叹气道:“当地土人有规定,许吃不许带。开船前,番仔兵都要上船盘查。如果有发现,不但没收全船货物,连人也要关起来。”
陈振龙一听犯愁了:“这如何是好?”他咬了口白薯,又脆又甜,确实好吃。吃完一根,那老人又递给他三根。陈振龙又吃了一根,偷偷剩下两根带回船上。
是夜,正当陈振龙怀揣白薯欢喜进入梦乡之时,忽听岸上一片锣响,人声喧哗,一群番仔兵打着灯笼火把冲上船来。陈振龙急中生智,跑到船尾佯装出恭,狠狠心把白薯扔进了茫茫大海。
翌日,正当陈振龙痛心懊恼时,那位华侨老人送来一顶番薯藤斗笠,并悄悄告诉他,拆开番薯藤,编成船缆缠在船边混出港口带回国,秋后就会长出千万条番薯来。陈振龙双手捧着番薯藤,千恩万谢。那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不值得谢,我也是长乐人。家乡十年九旱,无法立足,只好跑到异国来谋生。”
陈振龙等商船驶出菲律宾港口,就立即把番薯藤浸入淡水中。天公作美,顺风船在海上走了五天六夜,终于把番薯种引回祖国。
第二年,长乐又闹春头旱,百日滴雨未下,插不下秧。而陈振龙父子试种的两亩沙地里却收获了一百多担番薯。第三年又逢大旱年,他帮助乡亲们广种番薯,顺利度过了荒年。闽县、侯官、连江、福清、永泰的农民闻讯后纷纷赶到长乐引种番薯,青藤绿叶迅速铺遍了八闽大地。后来家乡人给陈振龙父子送了一块“德政碑”匾额,并在福州乌石山上盖下了这座先薯亭。
夏日难得的凉风徐徐吹过,绿树、蓝天、白云的颜色纯净得如同用水洗过。时间不早了,园内的保安已经开始巡园,我从野马般驰骋的遐想中恍过神来,抬脚轻轻地离开了乌山的这片园子。
以后,我会常来这里的。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