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07 16:1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王晓德

 

游于山有感


王晓德

 


于山在福州市内“三山”中可能面积最小,高度最低,但地理位置却为城市的中心。按照中国城市规划的惯例,每座城市通常要有一个广场,广场的大小与城市的气势密切相连。几十年前,全国各地城市广场的正前方均竖立一座毛泽东主席的全身塑像,在我的记忆之中,全国广场上竖立的毛主席塑像形象相似,所不同的只是大小而已。于山南麓、五一广场上的毛主席塑像,高10.1米,以汉白玉雕成。这位对中国二十世纪后半期历史发展产生极大影响的政治家身着长大衣,面带微笑,目视前方,挥舞右手,有“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含义。

于山南麓这一带地方,千余年来颇多史乘记载,至今还保存了一段明代的古城墙,墙砖依然完好,只是显得凹凸不平,残留着岁月的沧桑。至今五一广场已完全现代化,周边高楼栉比,商铺林立,成为市民消闲的一个绝好去处。

于山不高,海拔只有五十余米,远看完全笼罩在一片绿色之中。最高处为“状元峰”,北宋学子陈诚之曾在此苦读,后一举考中状元,故得此名。刻在巨石上的“状元峰”三字为号称“天游山人”的明代文人杨应韶所题,周边石头上多有名人骚客留下的诗文词句。“状元峰”上有一小亭,亭内置有石桌石凳,一些多年寒窗苦读之学子,来此朝拜,希冀沾上“状元峰”上的灵气,以顺利考取功名,封官拜爵,光宗耀祖。这样的传统至今犹存,每到高考来临之际,便有家长携子女来此祈祷,以求金榜题名,如愿以偿。其实,来“状元峰”祈求对考上大学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但对那些有宗教信仰的福州人来说,却会有缓解考生心理紧张压力之效。

于山上古榕甚多,多长在巨石的缝隙之中,自然与岩石融为一体,榕树的根茎露于石外,盘结而下,犹如群蛇蜿蜒出洞,交织而行。“狮子岩”之景就当如此也,长在一个形似盘踞蹲坐的雄狮之岩石上的榕树枝繁叶茂,高拔挺立,树根就像古藤一样缠绕巨石,左侧右旁的空隙被历代名人题刻占据。这是一幅绝妙的天然景致,虽有人工雕琢之痕迹,但终究还是体现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妙。类似的景色在于山还有多处。

于山不大,但传统文化的气息非常浓厚,儒、释、道文化皆有体现,儒学虽无专门庭院来供奉历代名儒,但也有一些大儒曾在此研读讲学。如宋明理学的代表人物朱熹曾在于山逗留,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句。其实,“状元峰”本身就体现了儒学对追求功名学子的影响。于山有道教名山胜地之称,其自身的起源与道教有着密切联系。相传汉代有何氏九兄弟在山上修道炼丹,后至仙游九鲤湖以丹饲养湖中鲤鱼,鲤化为龙,九人成仙,各乘一龙腾空而去,所以于山又名“九仙山”。一些历史遗迹与这一传说相连,“炼丹井”相传是何氏兄弟的炼丹之处,当年井水清澈甘甜,故石壁之上镌有乾隆朝郡守李拔书写的“丹井流香”题刻。现在井虽存,但已失去往日的风采,井底几乎干涸,自然无“流香”可言。我估计井底干涸大概就是近几十年之事,这与人类对环境破坏造成地下水减少有很大的关系。“炼丹井”之旁的“九仙洞”纯粹就是人们丰富想象的产物,无非是给这种传闻加上一些“填料”。“九仙洞”就是几块巨石形成的一个较大的天然空隙,称为“洞”有言过其实之嫌,加上“九仙”传说无非是增加了一点神秘色彩而已。

道教是中国的本土宗教,古代的自然崇拜是其产生的基础,中国老百姓信奉的神祇无数,民间仙神鬼怪传说多有收入道教之内容。

 

北宋状元陈诚之曾经苦读过的状元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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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山上的弥勒佛大肚能容

与其他宗教相比,道教崇拜的神灵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因此显得更为复杂神秘。于山既为道教名山,必有道观庙宇。我们从东山口而入,未走几步,只见一尊红墙上写着“福生无量天尊”六个大字,这是最常见的道教护身咒。看到这几个字,我知道来到了道家之地,果然著名的“九仙观”就位于其上。

九仙观”距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多次移名,北宋崇宁二年建成后初名为“天宁万寿观”,继而改为“报恩广孝观”,元朝更名为“九仙观”,此名延续至今。九仙观很大,宫殿相连。观内建筑物富丽堂皇,巍峨壮观,有玉皇阁、王天君殿、廖阳殿、娘娘宫、喜雨楼、钟鼓楼、拱极亭、望湖阁、碧云轩以及聚义轩等,殿内供奉着玉皇大帝、何氏九仙、三清尊神、王天君与斗姥元君等诸神。他们多是金身塑像,神态端庄,鹤发童颜,髯须下垂,两侧有道童侍奉。道观通常都有三清殿,供奉着道教的三位最高尊神,元始天尊居中,灵宝天尊居右,道德天尊居左,供桌上摆满了各色水果。殿内香烟缭绕,只有一位老人跪在殿前默默祈祷。今虽为周末,但来殿内烧香磕头者寥寥无几,偌大的道观显得冷冷清清,只有几个老妇人在擦洗玉皇阁之外的大香炉。塔通常为佛教所独有,但斗姆殿前有两座高约五米的石塔,从上面的题刻来看,石塔为明代万历年间建造,距今已有四百余年的历史了。石塔有七层,每层各面凿有佛像。伫立在塔前,不禁使我顿有感想,将原置于“圣泉寺”佛堂的这两座石塔移于此地,究竟是为了给道观增添风采,还是让诸佛为殿中供奉之神“守门”,我百思不得其解,也许二者都不是,但却反映了国人信仰的多元性,把两种完全不同信仰的神置于一地,在其他国家大概是很少见的。

这一点我在游览于山北面的古莲寺时再次得到了印证。古莲寺是一座典型的佛教庙宇,西禅寺主持赵雄法师题写了寺庙的楹联,为“马足车尘世路不知何处尽,岩花涧月禅心应自此中生”。赵雄法师与我甚熟,为我们学院的兼职教授,过去曾闻其书法功力,今见其题词,果然不是浪有虚名。

于山上修缮一新的寺院

古莲寺不大,但供奉的神倒是不少,一进门院子中间就是一尊弥勒佛塑像,在诸佛神像中,我比较喜欢弥勒佛的形象,笑容可掬,显得非常大度,真可谓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大雄宝殿与大门正对,到大雄宝殿须拾阶而上。宝殿内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的金身塑像,左右两侧站着他的弟子“迦叶尊者”和“阿难尊者”。佛祖与弟子的塑像不大,与西禅寺或涌泉寺的不可同日而语,这大概与寺庙的“级别”有关。寺庙中没有见到出家僧侣,倒是有一位穿着与普通人没有区别的居士在大雄宝殿内敲着木鱼,口中反复念着“阿弥陀佛”。我最感兴趣的是大院两侧供奉的神像,东侧殿堂的神像实在看起来不是常见的佛的形象,倒是像道教中的尊神。他们手持拂尘,胡须垂垂而下,一尊胡须为白,一尊胡须为黑,显得洒脱飘逸,仙风道骨。佛道合一在这座小寺庙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我由此联想到了中国民间信仰的多元性。自古以来,中国老百姓信神拜仙,但却不问神祇来自何方。神灵本来就是人们为解决现世问题和寄托精神而设想出来的,不管是本土的,还是外来的,无不具有这种功能。中国有一句常用的俗语,即“远处的和尚会念经”,这个对中国人的思维惯式有很大的影响。在老百姓的眼中,外来神灵说不定比本土神灵对去灾消难更为见效。对多神的信仰导致中国人有弥勒佛的大度胸怀,可以接纳无论来自何方的神灵,只要为神,人们就拜,求平安,求健康,求发财,求升官,求生子,求和睦。所以,中国民间有“见庙就磕头,见佛就烧香”的说法。这样,儒家、佛教和道教等和谐共处的现象十分普遍,不同宗教之间很少发生激烈冲突。一座山上既有儒家读书之处,又有佛教庙宇,还有道教道观,常常还相隔不远,我在石竹山就目睹了这一奇特的宗教现象。今天在古莲寺看到貌似道教的尊神出现在佛教庙宇,最初还感到有些诧异,但联想到中国老百姓信仰的特征,内心才始觉释然。

于山最有名的寺庙应为“万岁寺”。这座寺庙依山而建,位于于山西南侧,大门与五一广场相对。唐代为佛教发展的黄金时期,全国各地大兴土木,修建寺庙,弘扬佛法。闽王王审知审时度势,在唐朝末年天佑年间建成了这座寺庙。不久唐朝灭亡,五代后梁开平元年为朱温贺寿,遂改名“万岁寺”,沿袭至今,但“白塔寺”称谓在民间仍然普遍。福州有双塔非常著名,一是乌塔,另一是白塔,前者位于乌山东麓,后者位于于山西麓,两塔兴建均可追溯到唐末五代,至今已有一千余年的历史了,如今两塔遥遥相望,成为福州历史文化名城的标志性建筑。

来到于山,白塔是必游项目,我们沿着石阶由戚公祠下山,先到了位于“万岁寺”上面的白塔,如今的白塔经修缮后焕然一新,新刷的白漆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塔门上方写着“定光塔”三个字,白底黑字,清晰可见。传说当年在开塔基时发现一颗光芒四射的夜明珠,遂取名为“定光塔”。原塔并非为白,在清朝嘉庆年间塔突遭雷击焚毁,过了十几年之后开始重建,建成后在塔身涂上了一层白灰,“白塔”由此得名。现在的白塔历经数百年外观无任何改变,只是近年修缮一新而已。

参观完白塔之后,我们进入了大概因白塔而有名的“万岁寺”。寺内殿堂辉煌华丽,显示出了这座历史名寺的气势。此时天王殿、大雄宝殿和法雨堂虽还在修缮,但已向游人开放,殿内供奉的佛像金碧辉煌,还有信众在大雄宝殿前为佛祖释迦牟尼进香,一缕冉冉升起的香烟在殿中缭绕,给人一种“遁世绝俗”的感觉。我们被西边发出和谐声音所吸引,走进去一看,身穿袈裟的僧侣敲打着木鱼,满殿堂的佛家弟子在木鱼的节奏声中反复诵经,我实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无私无欲”的氛围。不知为什么殿堂之内多为女信众,她们未出家成比丘,统一身着深棕色长衣在此念经。对年龄大者来说,这倒不失为一种修身养性的好方法。

我来过于山数次,多为匆来匆往,只是欣赏其自然景观,对于山的庙宇文化从未留心。这次来于山可谓是有备而来。福州“三山”在自然景观上皆有相同之处,山上到处都是古榕和摩崖石刻。前些天游览乌山时已对古榕和摩崖石刻有细微描述,这次只能抓住于山的庙宇文化来彰显这座名山的特征,也可对理解中国民间信仰提供一点理性的感想。

这次游览,算是走遍了整个于山,连犄角旮旯也没有放过,自感收获很大,感触良多。回家后遂记下上述文字,仅作为自己游览完于山之后的一点感想而已。


(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4年第1期,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社会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