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祖母不寻常

沉  洲

　　对无疾而终这样的事情，世人已经欷歔叹喟、扼腕击节了，可是，人类寿终正寝居然还有更高的境界。耄耋之年的长者见后辈功勋卓著，曾经为“蛇豕之区，几疑非人所居”的治下日渐繁荣昌盛，悬提了一辈子的心终于松弛下来，欣慰整装宴客，其后安恬仙去，真可谓神人。下例抄至一位唐人墓志——

　　至垂拱三年，奏建州治于镇所制，许之，拓城开府，獠氛日远，生齿益繁。夫人曰：“三子俱亡，不意一孙克集功业，门祚将光大于南矣！吾年止。”于是，天授二年五月五日，府中命婢开镜，端容沐浴，整衣坐于后堂，宴群僚佐，饮毕而逝……享寿九十三岁。

　　此中夫人便是福建“开漳圣王”陈元光的祖母，后人感念其再造之恩、表达敬仰亲近之情，尊称其为魏妈。一千三百多年后的今天，在唐代漳州故郡的云霄县，当地闽南语系里的“妈”，依旧还是祖母的意思。

　　魏妈生时神机妙算，坚毅多智，明辨天下大事；身后被供奉为神祇，又俨然老祖母那般慈善安详，护佑广大信众。她以自己的高寿辅佐了固始陈家祖孙三代将军，是“七闽”变“八闽”的缔造者之一，是迁播于海峡两岸和东南亚各地八十七姓中原府兵戍闽将校后裔的庇护神。

　　遥想当年，隋朝大司徒陈果仁平定浙江地域乱局时阵亡，其子陈克耕继承父职，带领府兵及家人退居河南固始浮光山下韬光养晦。陈克耕之妻魏敬，就是年轻时的魏妈，她出身名族，自幼修文习武，谙熟文韬武略。魏妈告诫夫君：沉住气，静待时变。很快，隋末天下大乱，群雄四起。陈克耕的实力日益壮大，渐成气候。有人鼓动他拥兵自立，割据一方。魏妈洞察时势，认为“集乱民以御他寇，保身家则可，昧福祸而肆吞并则不可。”后来，唐王李世民攻克河西，局势开始明朗。魏妈毅然劝说夫君举兵归辅，助力李世民平定乱世。陈克耕言听计从，率五万精兵助唐王，转战南北，战功显赫。后来，陈克耕被封为“开国元勋”，魏妈随夫君征战，获赐“开国元勋夫人”。《开国元勋陈克耕夫人魏氏墓志》里有这样的文字：“府君开国之功，魏氏劝戴之力也。”她的三个儿子，陈敏、陈敷、陈政皆因战功披上了将军战袍。

　　唐王朝建立后，陈克耕的部属将校和族人，又迁回固始置田宅定居。在夫君去世后的那些年月里，魏妈依然审时度势，辅佐着三位儿子的事业。

　　根据《固始县志》记载，在这段时间里，魏妈张罗着让孩子们做了几件大事。其一，剿灭山寇，安定地方。城东安阳山的和尚与盗匪勾结，祸害乡里。他们查实表奏朝廷，征调府兵，荡平其巢穴。其二，居安思危，积蓄军备。奉旨建立安阳山养马场，培育良马，操练士卒。其三，大力推广先进的农耕技术，增产增收，让百姓衣食无忧。最后，教文授武，培养后生。孙儿陈元光自幼博览经书，贯通子史，13岁领乡荐第一，这跟祖母悉心指教是分不开的。

　　唐朝初年，社会安定，农业生产恢复，增长速度加快。但是，闽粤之间的闽南这片广袤地域，山阻海隔，人迹罕至，依旧是一片荒昧原始的瘴疠、荒蛮之地。其间的土著蛮獠山越过着几近原始的游耕生活，刀耕火种，依靠粗放的耕种方式维持温饱，常常得以狩猎补给。唐总章二年（公元669年），那里的绥安县治发生“蛮獠聚啸”，闽粤两地割据暴乱不断，百姓深陷骚乱之苦，民不聊生。接到告急后的朝廷，决定派兵平乱。很快，时年54岁的陈政，被朝廷晋敕为朝议大夫、统岭南行军总管，并奉诏远戍闽地。他率领府兵3600名，将校123员，开始了长途南征。朝廷对这次靖乱镇抚的决心相当坚决，唐高宗下诏时放下狠话：“莫辞病，病则朕医；莫辞死，死则朕埋。”

　　《漳州府志》记载了陈政当年入闽的情形：蛮獠出没无常，戍卒阻九龙江之险……与贼相持，扎寨筑堡，插柳为营……遣人沿溪而北，结筏渡九龙江，刚开始沿江垦屯，又遇十八洞蛮獠反扑，兵寡不敌盗众，退而据险固守九龙山下，同时，向朝廷奏请速派援兵。

　　次年，朝廷接到告急后，诏命陈政的兄长中郎将陈敏、右郎将陈敷，率领府兵6000余人紧急驰援。本来，即便魏妈送走季子征戍南方，身边还有俩儿子，依旧可以在安阳山下颐养天年，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但闽地战事危急，三子先后赴闽，魏妈遂抛家弃业，带领一家老少“尽室南来”。殊不知天外飞来横祸，援军行至浙江江山地界，因万里奔袭，军旅疲惫，又遇水土不服，瘴疠爆发，魏妈的两个儿子先后染瘴病殁。偏偏祸不单行，翻过仙霞岭进入闽地浦城，她的两位孙儿也没能躲过这一劫。承受着接二连三的重创，75岁高龄的魏妈，悲号中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一次次擦干老泪，一次次掩埋亲人尸首，强忍哀痛，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坚毅，代子提兵，奇迹般地一路攻关夺险，化解了季子陈政的九龙山之围。两军会师，使南征之师军威大振。进入绥安地域后，他们便开屯建堡，营城置堠，且耕且守，庇护着一方的和平安宁，使饱受战乱的百姓暂时有了休养生息的日子，为戍闽开漳奠定下稳固的千秋基业。

　　如今看来，倘若当时年迈的魏妈没能把这支援军带到九龙山，那么，陈政不是战死蛮荒绝域、兵败九龙山，也是无功而返。那么，闽南进入文明社会的历史进程必须推倒重来。从这点看，魏妈堪称唐朝的巾帼英雄，是她以自己超人的刚毅，挽救了这次万里南征平乱。

　　陈政带领府兵屯军戍守了八年，艰难的时局使他殚精力竭，最终积劳成疾，公元677年撒手西去。已经21岁的陈元光，接过父亲未竟的事业，承袭父职，总理绥安地域军政事务。此时，魏妈已年逾八旬，她再一次承受着丧子之痛，以自己的文治武功和高超智慧才能，鼎力扶助孙子息乱安邦，协助孙子及诸将领制定军事战略和用兵方略，继续推行剿抚并用、以抚为主的民族和睦策略，经过十年的征战，历尽艰辛，终于打通了闽粤通道，平定闽粤之乱，完成了“靖寇患于炎荒，奠皇恩于绝域”的历史使命。

　　陈元光13岁开始便随父远戍南征，精通谋略。在区域治理方面，他坚持劝农重本，率军民垦荒植稻，建造陂坝，兴修水利，推广中原先进农耕技术，主张“善政在于养民，养民在于宽赋”，提倡“明王慎德，以徕四夷”的德治思想。他目光长远，推行威惠并济的民族融合政策，建立唐化里，对归顺的蛮獠山越集中择居，教给他们先进的农耕技术，改火畲为犁耕，允许“输庸代役”“平均徭赋”，化蛮獠之俗为冠带之伦。他“率众辟地置屯，招徕流亡，兴农积粟，通商惠工”，使得绥安地域社会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陈元光虽则生而敏异、博览经书、贯通子史，终究血气方刚，还仅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经验和历练都不够丰厚。如果说平乱战事和县域治理离开魏妈的“劝戴之力”，陈元光还可以应付局面的话，那么，对于在历史危急关头向来富于远见卓识的一位女性长者而言，下面的事情显然就是她的鼎力而为。

　　艰苦卓绝的“平乱”战事结束了，为了繁衍人口，不遗怨妇鳏夫，使人民摆脱战乱带来的痛苦，魏妈以其慈母之心和开明思想，化怨为和，说服南征将校与当地土著联姻通婚。非常时期，规定凡因战乱而丧偶的鳏寡者，百日内可以破例举行婚礼，过后则需按旧俗守孝三年。结婚时，新郎新娘“外红里白”，贴身穿白衣裤拜天地谒祖宗三天后，脱下保存一辈子，终老时再裹入殓。这里有纪念战死亲人的意思，也有预祝新婚夫妇白头偕老、终生不离不弃之意，并成为一种特异的传统礼俗流传迄今。

　　魏妈是中原文化的传播先驱，她笃信佛教，随身带来的观音菩萨塑像供奉在军营里，抵达绥安后又设坛礼祀，护佑众军民。后来，建寺院供奉观音菩萨，叫开士寺（后被唐玄宗敕赐为开元寺），成为佛教文化传入闽南的首例。在开士寺左侧，依照中原崇先礼佛习俗，还建有奉祀陈政的神庙，即如今的将军庙。

　　在魏妈倡导下，中原文化与闽越文化彼此融合，汉民族的节俗传播到了偏居一隅的闽南，至今不变。中元节，俗称七月半、鬼节，佛教称为盂兰盆节。七月十五日原立秋刚过，有些农作物已经成熟，民间按例要用新米祭先，向祖先报告秋天的收成。后来道教将中元地官生日和祭祀日也定在此日，传说这天地府会放出全部鬼魂，民间都要进行祭祀鬼魂的活动。当年，魏妈以佛家礼仪举办盂兰盆节，在绥安各域轮番举办祭拜，以超度在战场上阵亡的将校灵魂，和因战乱而丧生的亡灵。中元节在当地还被称为做普度，这一天，如今各家各户的祭桌上，摆满牲醴、瓜果糕饼之类供品，并在供品插上如古时军旗形状的彩色三角纸旗，旗上书写“五谷丰登”“合家平安”“六畜兴旺”等吉祥字词，明显带有当年的烙印。

　　为了绥安地域的长治久安，垂拱三年（公元687年），陈元光奏请于福州至潮州之间的闽南，增置一郡，建立郡治于漳江之滨。获朝廷准许后，以江名州，取名漳州，陈元光首任刺史。

　　从此，曾经荒昧苍凉的闽南，经济文化得到了迅速发展，七闽增拓为八闽。使原本“火田畲种无耕犊”“唯种黍稷皆火耨”的蛮荒绝域变为“杂卉三冬绿、嘉禾两度新”（一年水稻双季收成）的礼乐文明之州。这样的情形在《云霄县志》里有过记载：由是，北距泉兴、南逾潮惠、西抵汀赣、东接诸岛屿，方数千里无烽火之惊，号称乐土。

　　魏妈去世后，陈元光以支孙承重，葬祖母于云霄竹塔半径山麓，结庐守制，以报慈恩，被后人称为“半径将军”。在三年的守墓期间，陈元光常常远眺浩荡漳江、逶迤粱山，祖母的谆谆教诲依稀在耳边回响，她帮助祖孙三代人建立功勋的细节仿佛又如在目前，陈元光无法抑制澎湃的心潮，饱含深情写下诗句：“万里提兵苦，三年报母慈。”“万里提兵路，三苗葬子方。桑田多变海，萱草独凌霜。”“腊日姥示声犹响，江山依旧巾帼无”，对敬爱的祖母充满了感恩之情。

　　历史有时诡异无常，在后人眼里原本胸襟博大的唐朝，对于固始陈氏祖孙三代耗尽毕生精力平乱建郡这件大事，却不见史册留痕，被后人指点议论：唐史无人修列传，漳江有庙祀将军。

　　然而，历史不仅仅记录在庙堂的典籍里，它还经常活蹦乱跳于地方志和民间。因为陈氏祖孙三代对开发漳州功勋卓越，功德深厚，赢得闽粤百姓广泛的爱戴和崇拜，陈政被尊称为开漳始祖，陈元光为开漳圣王。一千三百多年来，开漳府兵将校的后裔生生不息，并呈扇形漂洋过海，源源不断地在台湾、东南亚等地叶散枝开，成就了“漳江思源怀固始，唐人访祖到闽南”的文化现象。开漳圣王在民间虔诚的祭祀和历朝皇帝一次次加封中渐渐神化，被尊奉为安邦护土之神，成为闽南、台湾、东南亚等地带血缘关系的主要民间信仰。

　　如今，在开漳建郡的发祥地云霄，当地的威惠庙、燕翼宫、将军庙、华庙和台湾各地的许多同类宫庙中，供祀开漳圣王的同时也塑像供祀魏妈。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封建社会里，女子无才便是德，往往登不上大雅之堂。而魏妈能跻身庙堂，足见其受人爱戴，威望崇高，俨若菩萨临世，为后世所祭拜。

　　历史见证了魏妈以她超乎常人的智慧和刚毅、鞠躬尽瘁辅佐陈氏祖孙三代开漳建郡的功绩，她不仅是唐朝入闽陈姓的祖母、闽南漳州人的祖母，也是我们大家共同的祖母。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云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