獭渚经闻疍曲声
黄河清
在烟波漫漫的乌龙江螺江段,有一片海湾长长的洲头,她象一个妙龄少女,绰约多姿地伸开冰清玉洁的手臂,拥抱着静谧的海村渔隅。清未名儒魏杰有诗赞道:“仙洲环绕万家烟,前傍长江后傍田。杨柳叶深迷古渡,桃花浪暖涨遥天。螺栖胜地潮通海,虎距前山影蘸川。还眺欲穷千里目,漫漫一望水无边。”在洲的西头由几块大小不一的磐石迭成“獭”形,称名“獭礁”,而经千万年春洪秋潮淤泥积沙而成的洲头,应了獭礁而称“獭礁洲”。
亿万年前火山迸发的岩浆,不仅造就了巍巍的五虎山,也造就了形状各异的百六峰,其中最低峰就是獭礁峰,它向外延伸成边缘,海拔只有9米,方圆不过500平米。承受着地质变化,山体下沉,海沙侵渗,獭礁峰被隔离于江面外,脱离了五虎山山体,成为乌龙江中的独峰。獭礁并非徒有虚名,礁穴中曾经蛰居过水獭,是从对岸的五虎山游到这里定居的。之后由于人类居岛占礁活动,渔人与獭争食,水獭失去了生存的环境条件,自身又受猎捕,这个神秘而富有灵性的生灵便销声匿迹了。
据传这一带的江面上有六处礁石,古称“六礁”。獭礁为其一,而唯有獭礁可见,其余都没入江中,因而獭礁又被称为不沉的“浮礁”,不论江水丰枯,它始终保持它的高度不变,宛如石塔,水上行船的人称之为“塔礁”。“獭”与“塔”在福州方言音相谐,也许“塔”字雅些,也比“獭”字好记好写,况且礁如塔峙于江心,起到了航标的作用,于是约定俗成将之称为“塔礁”。清代进士林履端在《尚干乡土志》中载:“淘江之上游,自侯官永福西南两港,至阳岐五通交汇而下,中壅蟹山、塔礁诸岛。”有了当地名士的正名,“塔礁”后来居上,“獭礁”渐渐地步入了历史。
在塔礁洲上生活着一支特殊的群体,被称为“水上居民”,亦称“疍民”。疍民不是少数民族,因习俗独特而成为一个古老而独立的族群。在福建对疍民史料早有记载,在唐代称“游艇子”后称“白水郎”“庚定子”“卢亭子”等20多种称谓。相传,朱元璋打天下时,有一次在连家船上避难,看到连家船在水上像蛋一样飘浮晃动,便御赐船民为“蛋民”,以后也许是“蛋”字不雅或古时与“疍”字同音,便演变成“疍”字。
在福建地区以船为家的叫“水居船”“连家船”“船下”,称呼男疍民为“曲蹄仔”,女的称“曲蹄婆”。“曲蹄”是因为他们长期蜗居在狭小的船舱内,因此双腿弯曲。因身份卑微,“曲蹄”二字成了“下贱”“贱民”的代名词。福建疍民男女老幼都穿麻布织染的蓝黑、褐色衣裤,女性衣襟袖领还镶有一寸宽的黑边。疍民多数祖孙三代同居一条船,也有富足一些的疍民会在儿子结婚后送他一条船,另组家庭,他们一生以船为家。
疍民的来源复杂,《山海经·海内南经》记述:“闽在海中,西北有山,一曰闽中,山在海中”。周朝时熊绎子孙分七种居于闽中,故谓“七闽”。南宋王象之编著的《舆地纪胜·卷128·福州山川》载:“旧记云:闽之先,居于海岛者七种,白水郎其一也。”七闽、海岛者七种,说明当时闽地有七种族群,白水郎是其中之一。
约公元前334年,楚威王兴兵伐越,“越以此散”,由陆路“走南山(今武夷山)或由海路入闽江。”南来越人中“习于水斗,善于用舟”者,与原滨江海居民融合,成为集渔猎捕捞、舟筏运输及水上军事活动一体的族群。越人入闽后传至无诸,战胜土著,自立为闽越王。公元前112年,闽越王无诸子郢反抗汉王朝,汉武帝命朱买臣伐闽越。公元前110年,闽越国灭亡,其族人或“亡入海”,或居“沼泽中”,逃入山谷为畲族,逃之水中为水上居民。
唐末王潮、王审知三兄弟占领福建后,闽越王无诸后裔纷纷逃居水上成为疍民。到了公元945年,闽国王族内乱,在江宁南唐政权乘机出兵占据福建,俘闽王王延政。无诸后裔乘机反抗,被残酷镇压,彻底赶入江河成为疍民。从此,疍民深受统治者各方面限制和岐视,并在社会层面形成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
到了明朝,被朱元璋打败的陈友谅和元朝的蒙古人后裔也逃之入江河,成为疍民。朱元璋非常痛恨百姓逃到江上当疍民,将疍民一族全部划为贱民,不准他们再上岸生活,成为封建统治阶层中社会身份最低贱的人。不受陆地人的尊重,甚至陆地人看见他们就可以随意殴打驱赶,与疍民通婚便意味着自降身份,从此不能上岸生活,更不能参加科举考试,永世不得翻身。所以疍民后代无法和陆地人通婚,他们长期生活在闽江、赛江等流域,终生不能上岸筑宅,自出生起吃住、婚嫁、谋生都在船上,漂泊无踪,死了只能被裹在烂草席中,埋在乱坟岗里。
到了近代,一些汉民为躲避天灾兵祸,寻求安定,到江岛上谋生,塔礁洲上就有一支“神秘家族”——刘姓家族,也称“凤岗忠贤刘”。他们祖上在唐代迁来,因洪患旱灾和兵祸,为谋生计,几百年来辗转于螺江周边。先是寻静留居螺江南面五虎山下门口村,拓荒种植,清末民初因遇变故,他们从门口村陆续迁到塔礁洲诸洲至今。如今,许多人知道塔礁洲是水上居民集聚地,而不知这支“刘姓家族”却是肇汉皇帝刘邦和入闽始祖刘存的后裔。自唐末入闽,“凤岗忠贤刘氏”出了173名进士,北、南宋出了“五忠八贤”,流传“同世三十显,同朝六七贤”,享有“壁插宫花春宴里,床推袍笏早朝归”的美誉。
塔礁洲四面古江环绕,东连峡江,南濒淘江,西接镜江,北邻螺江,岛内洲渚纵横,港汊星布。每到端午节,塔礁洲畔,龙舟如蚁,锣鼓相闻,爆竹震天,人满江畔,欢声四起。“江中锣鼓响声声,锣一声啊鼓一声。十七十八声音好,三十蜀蜀破锣声。江中锣鼓响声声,锣一声啊鼓一声。男女老幼都去看,只剩兄弟在书厅。”这首《龙船歌》反映了当年龙舟竞渡的盛况。实际上,这龙舟竞渡是塔礁洲刘氏家族举办的“再下水,祭祖”和“祭山祭神”仪式,叫“龙舟祭”。
“龙舟祭”在每年五月初一涨潮时分举行,水手们吃完龙舟饭便把龙舟拔下水,划到五虎山下门口村祖居地举行“再下水、祭祖”仪式。龙舟一靠岸,先派人到祖地田间拔三株青秧,置于龙船头,这是古时的祭稷农俗相传下来的,稷为五谷之长,青秧代表稷,意为将祖先土地上的“稷”带回岛,祝愿五谷丰登,继续荫庇子孙;同时也表示子孙也永铭祖德宗功。接着众人将龙舟尾舵搁在岸上,龙舟头朝江西,进行“向纸祭祖”,捧香祷告,让在天祖灵看到后代子孙“回家过节”。龙舟在这里“再下水”,在狭窄的河浦里原地扒转三圈,这时龙船头令旗飞舞,鼓锣大作,呼声雷动,鞭炮震天,重现百年前拔龙舟下水的热烈情景。水上居民通过这种古朴而隆重的仪式,以张扬孝道,告慰祖灵,再赴航程。
“再下水,祭祖”仪式完毕,水上居民们将龙舟划向江外,举行“祭山祭神”仪式,感念祖山养育恩泽和神明荫庇功德。他们先将龙舟划向肖家道村,“祭山祭神”路线从肖家道村至岐头村,龙舟一路向东,共祭“一溪三山一寺”和地头列神。头祭五虎山牛姆溪及山神;二祭蟹山及山神;三祭象鼻山和陈文龙庙、乌脸将军庙;尾祭浮岛山洲主尊王和大王宫地头列神庙、玄帝庙、周都督庙。每到一个山头,龙舟头朝山,坐船头人先点香插在龙头上,再手捧黄纸向山祷告一番,祈求荫护子孙、风平浪静等等,接着挥舞令旗,顿时鼓锣大作,呼声雷动,鞭炮震天。“一溪三山”祭毕,继续东进,划向尚干淘江内祭祀穆岭寺,这是刘姓家族祖上当年居门口华安境时,有一年华安境龙舟在尚干淘江竞赛,向当地神灵穆岭寺里的五灵公许愿结果胜出,之后每年都要到这里祭祀还愿,形成神俗。刘氏族人们将龙舟划到穆岭寺江畔后,先将五色纸贴龙舟头,朝向穆岭寺燃香、“向纸”、祷告、顶礼,然后在原地划转三圈,以报“五灵公”百年前显应神恩。所有祭祀完毕,刘氏族人会在淘江水域和友好的龙舟扒几回“甲水”,整个活动持续三五个小时。充分彰显了水上居民古朴醇厚的民风民俗。
怀着一颗寻幽心,念着一段思古情,我漫步在塔礁洲的防洪堤上。这条堤坝是上世纪80年代当地政府和水上居民们共同修筑的,长约20多公里,将禄家、塘兜、蟹山、方洲、橄榄岛、四十一头、德兴等18个岛洲圈连在一起,并取乌龙江和祥谦乡中“龙祥”两字,也寓龙凤呈祥之意,定名为“龙祥岛”。一个个文化名胜,一种种民俗风情,都以这条堤岸线为纽带,把这些具有地方特色的景致及富有丰富内涵的历史文化元素串连在一起,形成了具有鲜明水上居民特色的历史文化。并以此为轴心,突出了江海文化,如“江岛信仰”“渔歌水谣”“岛谚俚语”等一大批非物质文化遗产,注入了水上居民厚重的文化积淀,凸显了水上居民深远丰富的历史内涵。
日头渐斜,初夏的阳光像是一张金色的网,铺在海面上,闪烁着如鳞的金光。暖暖的海风吹在脸上,有些湿湿咸咸的味道。据说沿江上有“平波澄练”“远屿堆蓝”“螺渚春烟”“龙津夜月”“秋江渔唱”“雪尾书檠”“春潮带雨”“野渡横舟”等八景,因了时间,也只能待日后一一领略了。
堤坝两旁野花浪漫,茵草丛生,那一株株笔直的木瓜树,硕果累累,一粒粒比拳头还大的果实,青中透黄;那一棵棵硕大的荔枝树,挂满了青中带红的一串串果实,预示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时不时从树丛中、草丛中,忽然窜出一只鹭鸟或燕鸥。据统计塔礁洲上有水鸟超过五万只,常见的有白鹭、苍鹭、斑嘴鸭、绿翅鸭、白天鹅、黑嘴端凤头燕鸥等多种珍奇稀有临濒危绝的鸟类。这里既是候鸟迁徒中重要的驿站,又是过冬燕鸥类鸟儿的繁衍乐园,更是留鸟们生活的天堂。
在一个古渡旁驻足,夕阳透过榕树的叶子,筛子般洒下点点幽光,让人有一种迷离恍惚之感。宋朝状元王十朋在塔礁洲边的枕峰寺渡口候渡时,曾留下著名的诗句:“门外峰如枕,宜眠清净身。禅僧自面壁,谁是枕峰人。饭罢匆匆别,劳生可奈何。不能留一宿,有愧此峰多。”濑江江面宽、流域长,两岸村庄之间的往来都要靠摆渡,当时比较有名的有道头渡、凤港渡、洋下渡等等。如今,在淘江上建起了祥谦大桥,在洋下渡边建起了濑江大桥,凤港渡头也建了大桥,原有的古渡都渐渐走进了历史。
忽然,一艘细长的云舨小船徐缓地驶进古渡口,船长约五米,宽约半米,分长短不一的三四个舱,尾舱装竹篓,只容一二人贴身睡位和划船兼用;船舱上放着一块长三米多,宽半米拼装梯形白漆木板,船内放着竹制舀水筒、鱼篓、渔网架杆和渔网扒等。一位五十开外的渔民和一位十六七岁长得虎实、圆脸的少年抬着沉甸甸的鱼篓蹒跚上岸。少年还穿着校服,想必是因为新冠疫情放假,来帮助父亲的。渔民告诉我,他是江中村的,村民们过着亦耕亦渔的生活,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水稻、小麦、菜蔬等作物,特别是这里的“田埂豆”软糯、香甜,含有较高的蛋白质,堪称“本洋”的佳品。这里的芦苇荡中生长有一种龙形的软体动物“流蜞”,称得上是岛上的第一件珍宝。流蜞有白、蓝、黄色的不同品种,长仅两寸。流蜞通常吃芦苇根,大约在每年的旧历六月十五上市,八月底刹市。福州方言熟语称“流蜞走暗螟”,意即流蜞的出现,在下半夜十二点过,丝毫不爽约。此时西北风起,月隐星曜,流蜞便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江面,而月满星耀之夜则无踪影。捕捉流蜞用一种特制的网罟,涨潮时流蜞会自动流进阔口的网中。
渔民如数家珍般地向我叙叨着,绚丽的夕阳映照在他黝黑的脸庞上,红赤红赤的,额头上的皱纹展舒开来,像生动的鱼尾。他是开心的,慰藉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全家这样靠传统的劳作平凡生活,何尝不是岁月静好!随着孩子们慢慢长大,他收获的是传宗接代的踏实本份,是靠江吃江的逝水流年。
放眼望去,塔礁洲头近百栋民居的白墙和蓝色琉璃瓦屋顶显得格外淡雅。远处,五虎山巍峨耸立,薄云缭绕,宛若仙境。眼前渔船横竖,白鹭翩跹,江风起浪,让人尽情领略“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的诗情画意。过去,疍民“出海三分命,岸上低头行”,承受着生活和精神双重压迫和屈辱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晚霞的余晖里传来悠扬的渔歌:“何处悠悠丝竹扬,塔礁洲上疍歌浪。疍家苦难成记忆,渔民富足有通途……”歌声在碧水岸渚间荡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