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萨嘉玙——烙印
沈 蕾
在那“波澜壮阔”的年代初始的一天,一向内敛、端庄的廿四少奶奶——我的祖母伫立在墨迹未干、墨香飘逸的自书书法作品前,孤芳自赏并高亢地吟诵着那时代最壮丽的诗篇:
《七律·长征》
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
“饮翠楼”*里回荡着嬷嬷(祖母)那自得其乐、婉转动听的吟诗诵词声,抑、扬、顿、挫,古韵十足,令我至今记忆犹新,终生难忘。不过在祖母豪情满满的目光中,我也隐约地感觉到有些捉摸不定的闪点。
不知是祖母影响了我,还是我感染了祖母,祖母偏偏选择的是这首诗词,不但挥毫成幅还吟诵悠扬,不知祖母何以如此兴致勃勃,似乎有什么得意之事。
那段时间,我也几乎每天都会用比一般女童浑厚、宽广的童声,引吭高歌毛泽东的诗词七律·长征。还组织起宫巷十一号的“儿童剧团”手举擀面杖,头戴纸剪红五星,在“签押房”(太高祖沈葆桢办公房)的前廊公演“自编自导”的《红军不怕远征难》等歌舞节目。首埸演出当天,没想到过雪山草地的造型刚一摆开,就真得“开战”了。裘丽蓉(宫巷幼儿园园长的外孙女)投出了以假乱真的“手榴弹”击中了签押房的玻璃窗,我们都吓白了脸,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历经了几朝几代风风雨雨的“签押房”最终顶住了飞来的“擀面弹”,当时祖格叔叔一家就居住在签押房。那时儿童剧团的男台柱是机灵活泼的表弟李俊波(萨嘉玙外孙、沈师钦子),他天真自如的表演风格永远存在我的记忆之中。女台柱是嗓音清甜能歌善舞的堂妹沈玮(沈祖格之女),出于对舞蹈的热爱,玮至今仍坚持以现代舞健身。还有还乡探亲的堂外甥女潘若波(沈祖牟外孙女),她的舞蹈《油纸的伞》(毛主席去安源选段)丰富了我们的故居舞台。那是一亇没有卡啦OK,也没有U盘与播放机的时代,歌曲只能由我领唱、童亲们伴唱,姐姐沈佳(萨嘉玙次孙女、沈祖椿长女)与堂姐沈小菡(萨嘉玙长孙女、沈祖幾长女),身兼伴唱与舞美。她们用善做女红的巧手为我们制作各式道具,特别是那些折叠式的三色纸质向日葵在《东方红》歌声中朝着东方“盛开”时,总是将整场演出推向高潮,此时台下的沈氏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为沈氏童亲捧场。如今在我的记忆河流中,祖母的方言诗歌吟诵就像是专门为我们的歌舞配的开场,祖孙间彼此呼应着,烘托着。
首演当天,我们还遭遇了“偷袭”,我精心制作的演出海报上布满了煤渣。“除了他又能是谁呢?”,我心知肚明,就去找了那个荷尔蒙初上、精力旺盛的“堂表少”李纾(沈觐康的外孙)“缠绊”(吵)了一场。这个两头极端,不是躲起来呆读,就是出洞“撩惹拨刺”,总想引起女演员注意的“小刺头”,他家正在储积煤渣填“板墁”(木地板)下的空间,就地取材只有他最方便。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谁料想我们竟然掉进了彼此的“鼎里”,最后干脆同吃一锅饭。儿时的“极端”也造就了他成年后“天马行空”的处事和行文风格,并成就了中国行为决策研究的一哥。
“签押房”内精致的“缕空花屏”与“前廊”的大玻璃窗,上面的“探中”(窗户),已被改造为推关窗。摄于沈葆桢故居维修搬迁当日(2021年6月30日)。
可以肯定的是,祖母又是濡墨挥毫、又是高声吟诵,她所使出的招术都没有“空着”(白搭),而是一箭双雕。首日前来“破四旧”的小将们尚无经验,大约对“破四旧”的“政策”把握不准,又被祖母的“式款”所忽悠。小将们踌躇的目光在七律·长征的条幅前徘徊“欣赏”了一番,又面面相觑了两三分钟就撤退了。首日“破四旧”革命行动暂告一段落,但祖母那古朴典雅、吟诵如歌的福州官话,却无意中让我就此从心底里爱上了这门子“四旧”——语言的活化石。我缠着祖母问:“为什么您诵出来的诗词,和我们平时说话不一样?”祖母说:“我们平时说的福州话是平话,生活用语比较通俗;而吟诗诵词用的是凭字读字的书斋用语,官宦们办公的公文用语。”我突然间嗓门一亮,冒出三十二叔公(沈觐寿)教我的,外先祖林则徐的公事用语:
天刚蒙蒙亮,
轮机翘上墙,
准准地抡他一炮,
看他怎么样?
祖母被我这一嗓门逗得不禁大笑,一边笑,一边应我:“是的,是的!不过那是林公说的与‘两隔声’打交道的‘半咸淡’国语,哈,哈……”在祖母爽朗的笑声中,我手舞足蹈地又唱起了三十二叔公,以6/8拍的俄罗斯民歌《草原》的曲调,“偷梁换柱”地为《天刚蒙蒙亮》所配的歌:
《草原》与《天刚蒙蒙亮》匹配。2022年3月15日记谱。
在这曲调的意境中,我似乎看到了外先祖林则徐那从容、胸有成竹地抗击外敌的决心,也再一次感受到三十二叔公的浪漫天性。这一幕我与嬷嬷之间的祖孙乐,至今余音绕梁,历历在目。
2022年大年初二晚间,我们夫妇俩(李纾、沈蕾)和刚叔夫妻俩(沈祖刚、林琇玉,沈觐寿的幺子幺媳),冒着濛濛细雨相聚西湖。晚饭后我们在西湖沿岸漫步,共同回忆起故居的生活,互补式的怀旧,让我们再一次唱起了《天刚蒙蒙亮》,这是一首仅在有限群体中共鸣的家族乐音,至今余兴末尽。
祖母萨嘉玙,出生名门世家,是福州雁门萨氏萨承钰(中国首份海防图绘制者)的幺女,与海军司令萨镇冰是同族兄妹。适沈葆桢四世曾孙沈觐笏——我祖父在家族“觐”字辈中排行廿四,所以我祖母便拥有“廿四少奶”的称谓。此外,祖母还有三个雅号:“福州一”、“南街一”和“西湖一”,这些都是福州的名门子弟赋于祖母的雅号,目的在于点出祖母出众的相貌与非凡的气质。在福州、南街、西湖这三个比较范围中,我偏偏对比较范围最小的“西湖一”情有独钟。西湖是如画美景的缩影,美的集中地,官宦富贾、大家闺秀、美女如云的乐园,能在西湖被称“一”,足以让世家子弟虽不见祖母庐山真面目,就已被祖母的“容貌”所折服,也足以说明祖母不动声色就能艳压群芳。
我陪同祖母萨嘉玙,摄于福州南街群众照相馆,时年六十有余。
祖母才貌双全,善良贤德,是我童年时见过的为数不多能驾轻就熟地使用双语(福州方言和国语),识文断字与时俱进的女性。她还书写得一手好楷书,在宫巷十一号女眷中是被公认的“好字”之一。当然其中还有我102岁的微姑姑婆沈佩壁(沈葆桢四世曾孙女,祖父的妹妹)。故居的深宅大院里,贤淑善良、深明事理的祖母;轻声细语、知书达礼的姑婆;和我互换书籍时以螺洲陈福州官话赏评若干的康婶婆陈露西(沈觐康夫人、李纾外婆);温文而雅、指尖上流出的钢琴声的三伯姆张瑞美(沈祖牟夫人)……,这些大宅门里多姿多彩的女性形象,难免在一个女童的成长和人生观形成之路上,投下深深的烙印。
祖母带着清朝、民国的印迹走进新中国。由于我的父母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长年不在我们姐妹身边,我只能成了祖母的“称锤”,挂在祖母这杆称上,在祖母“坊巷故事”的喂养中长大,在《孝义巷》《孔融让梨》《王祥卧冰》等这些中华民族美德甘露的滋润、启蒙下,奠定了基本的价值取向。当年任居委会副主任兼妇女主任的祖母,除了陪伴孙辈还要每日为社区的事务奔波,祖母说:“幸亏我有这双大脚!”雨季来临的一天,我踩湿了那年头人人都少缺的鞋,想翻出一双祖母的鞋来穿穿。我一边比试着祖母的鞋一边天真地问她:“嬷嬷为什么您的脚背这么高?” “您跳过芭蕾舞吗?” “嬷嬷小时候缠过几次脚,所以脚变型了”祖母说。“哪您为什么还穿36码鞋?我在西湖看到的‘点点脚’才一点点长啊!”我见怪不怪地说着。“那叫做三寸金莲”,祖母的声音从书桌旁传来,“旧时代相亲先相脚,只有这样的“三寸金莲”才能嫁得出去。“那您为什么这么大的脚还能嫁给公公?”我继续“死缠烂打”地问,“时代变了,相亲不相脚了。幸好你外曾祖父开明,不但放开嬷嬷的‘缠脚带’,还送嬷嬷去福州女子师范学校上学。除了读书识字,嬷嬷还学会了弹风琴,如今嬷嬷才有能力在居委会为街坊们工作。”萨家是福州有名望的官绅之家,开明,重视教育,诗礼传家,是科技与教育人才辈出的名门世家,也是慈善世家。而沈家与萨家门当户对,同属于名门世家。祖母从餐桌礼仪、行走形体、待人接物、语言表达等各方面对我们耳提面授,让我们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以传承家族的优良传统。我也常常以祖母为骄傲,尤其是祖母带我去协和医院就医时,祖母的仪表神态总是会吸引很多女性医护人员。她们很喜欢和我祖母交谈,夸我祖母貌美知性,仪表整洁,会说普通话。我立在祖母身旁,心里不禁赞叹:“我的祖母是多么得与众不同啊!”
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我的祖父沈觐笏,字竹勿,是船政大臣沈葆桢的四世曾孙,毕业于马尾海军学校,历任各舰轮机副、海军大电台军官、航空署技士等职。祖母随夫赴京工作,在北京一个叫“苦井巷”的地方居住。刚跨入1927年,尚在围产期中的祖母和父親便失去了他们各自的丈夫和父亲。祖父因病年仅27岁就撒手人寰,留下年仅虚岁24岁的“廿四少奶奶”和三位年幼的孩子,父亲甚至对祖父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印象。祖父英年早逝,但历史永远记载着他在年轻、短暂但辉煌的27个春秋中,为中国的海军事业、航空事业所做出的贡献。“苦井巷啊,苦井巷!”,你真得让“廿四少奶”满腹苦水无处泄……祖母不喜欢当年风沙满天的北京,更害怕“苦井巷”三个字,那是她的伤心地,祖父离世后,祖母便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离开“苦井巷”回到福州宫巷故居。
不知是由于祖母的不幸遭遇,还是遗传因素,祖母三十多岁就全头银白,这丝毫不减祖母与生俱来的美,而她内外兼修之美使她更加显得风姿卓越。虽然祖母只给我留下这一帧黑白的小照(图三),但在我的潜意识中,祖母永远把银色的发丝挽成月牙般的西洋发式,配上一尘不染的中式盘扣边襟衫,灰色中透着蓝显得特别搭调,小提花衬着祖母那白净细腻不施粉黛的肌肤,就像是满天的星星伴随着月亮两相辉映。我遗传了祖母一头的花白银发,也自然随祖母崇尚自然,丝发不染。曾有多家美发店的老板建议我染发扮嫩,我以“许多时尚女士选择挑染,而我的花白就是天然的挑染,何苦再多此一举?”为由,婉言谢绝了善意的染发建议。
我和祖母一样,日常生活中不穿金带银,并非我们不知道这些细软的价值,也不是心怀任何偏见,而是源于祖母讲述的太高祖母林普晴林夫人(林则徐公次女、沈葆桢公夫人)的故事。太高祖沈葆桢是林则徐六妹林惠芳和先祖沈廷枫公的长子,沈葆桢公与林普晴夫人自幼青梅竹马,于道光十九年(1839)完婚,林夫人一生为沈葆桢公的贤内助。由于沈氏家境贫寒,太高祖母林普晴在太高祖沈葆桢北上会试时,为了给沈葆桢公筹集路费,典当了从娘家带来的陪嫁金饰手镯,从此终生只戴藤编手镯。这个家族故事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灵深处。还有父亲中年时期自行设计的竹编仿青铜器盆套、蕨类编织花篮和竹编果篮、还有藤编的“麻笋干”(拍打棉被用的藤编结)等样品(图四),几十年来我一直收藏在身边。我这一生不但冇配戴金银珠宝等饰件,而且对藤、草、竹、亚麻这些古朴典雅的服饰及用品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太高祖母林夫人虽然没有闪亮的手饰,但她在我的心目中是最亮彩、最优雅的。我从小就知道沈葆桢公在江西广信府任知府时,下乡筹响,太平军突然逼近广信,林夫人独自守城,刺血修书向浙江玉山镇总兵饶廷选求援,感动了饶廷选,广信得以解围的故事。但绝非在长辈们刻意张扬之下得知的,因为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三缄其口尤其重要。起因于在签押房前,左边的一堵墙上有一面黑色的石碑,我多次询问此为何物,却不得其果。最终我从年长多岁的堂兄沈达先(沈祖彝次子)口中得知那是林夫人的血书,但我对血书的来历十分不解。祖母见状只能把我拉进她的房间里,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血书的来龙去脉。“破四旧”的时候石碑毁于“小将”之手,碑碎了,但林夫人的故事却永远驻入在我的记忆中。林夫人内在的富有与坚实,临危不惧的大气势,决不是身外之物带给她的,而是与她的名门世家的教育分不开。林夫人诰封一品夫人,建有专祠,留芳百世,留给后人的是精神财富与人生价值观。在沈氏所有女眷中都罕见穿金戴银的,但万事都不绝对。祖母曾说“嬷嬷并非一点手饰都没有,但没有‘应酬’埸合一般都不戴,都很随性自然。每天珠光宝气的那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是暴发户的展示需要。大家闺秀讲的是内秀,仪表大方得体”。三伯姆在我心目中是一位审美眼光独到的长辈,她曾经一边整理着被“抄”后的小配饰一边告诉我:“三姆的手饰平时都不戴”。长辈们一身布衣整洁,内秀识大体,我永远难以学到家。2021年沈宅搬迁前,堂哥沈达先病重期间,我回宫巷故居探视哥哥,达先哥望着我花白的头发拉着我的手说:“你们这些沈家小姐不约而同地不染发,不化妆、不戴金银手饰,但脸上都干净无黑斑”。我不加思索地回复达先哥:“林夫人都不戴金银手饰我也不戴”。兄妹间一番简单的对话却蕴含着深深的家族历史文化。当然我也不是一味地反对化妆、戴手饰,就像我的长辈们,遇到有“应酬”需要的埸合,出于礼貌我也会做些恰如其分的修饰。记得在人人都喜好饰品的大环境中,我有一位女同学刚得知我是名门出生,就当着众人的面问我:“你都不戴手饰珠宝,一点也不像大家闺秀,电影里的大家闺秀都戴漂亮的手饰”。我没有作答也没有争辩,一种无言可对的感觉升上心头。我扪心自问:“何为大家闺秀?手饰是她的Logo(标识)吗?”我自答:“是名门世家风范的‘烙印’。”
祖母啊,您以您的智慧,躲过了首日“破四旧”,却躲不过第二天革命小将的“觉悟”、迅速提高后的“抄家”与“文革”深入后的“隔离”。“抄家”前祖母一年一次的“晒霉”日子,也是我们与祖父相约的日子。祖父与祖母的合影,还有伯父、姑姑、父亲童年时的留影以及一些故居生活的老照片我都反复“对视”了一遍又一遍。还有那些晒着的“长衫马褂”等衣物,对我们这辈人来讲像是开服装道具展览会。而这些祖父使用过的衣物、读过的书籍留住了祖母和我们的念想,对从未谋面的祖父也怀有一份真挚的感情。至今我记得那张祖父穿着长衫坐在藤椅上、祖母倚立在藤椅旁的照片,随着光阴的流逝,祖父的形象变得越来越轮廓化,而我对藤椅的喜好也越来越深。“抄家”后那些已流逝的年代里屈指可数的旧照消失得无影无踪。谁可曾想到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故人已去何以再留影?现代化的今天我们人手一机,拍了删、删了再拍,而旧照的遗失,在空荡荡的心里只徒留一腔失落。2022年春节前,三坊七巷筹备“邻里节”,举办者向住民们征集老照片,我们虽心有意却无可奉。
上:我喜爱的藤椅上有着祖父与父亲慈爱的身影;下:97年香港回归前夕家祭外先祖林则徐(沈祖椿-丁绮苹)。
随着文革的深入,我再也听不到祖母那骄傲的吟诵声,祖母进了“学习班”,以她的楷书功底每天书写“检查交待”。祖父英年早逝,祖母从北京“苦井巷”回到福州宫巷故居后,没有了生活支柱,除了沈家和萨家的一些亲人的资助外,没有其它的经济来源,为了抚养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坚强的祖母站了起来为生活奔波。她曾在民国时期的一些省级部门做过雇员、办事员,因而留下“污点”。我寻思着“假如祖母不识字,或是祖父不早逝,又会是怎么样?”但该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发生,该过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我读过林则徐公五世孙林祟墉长辈撰写的《沈文肃公与林夫人》,其中有这样一段话:“于此可见文忠对爱女与快婿,不特妆奁欠丰(他对儿子也仅遗薄产),而当其贫乏时,也未予资助,任其安贫乐道,因而锻成其坚忍卓绝的风格”。虽然亲人们没有“帮人帮到底”,但我特别理解、认同这样的家族文化,祖母正是在这样的家族文化中,变得更加独立、坚强、自食其力,否则过多地依赖他人“帮助”定要失去自我生存能力。在这样的家族文化中,在祖母的含辛茹苦下,家族儿女都有所成就:伯父沈祖幾成为一名高级会计师、注册会计师,伯母陈玉英荣获“福州市三十年优秀老教师”证书和证章,姑姑沈师钦曾任幼儿教师、从武汉返乡后从塑料厂退休,姑父福州大学讲师,父亲沈祖椿高级经济师、先进工作者,母亲丁绮苹高级经济师、全国金融系统劳动模范等等。
文革接近尾声,祖母终于从“学习班”回家了,但她失去了往日乐观向上的精神,失去了以前以居委会副主任、妇女主任身份为社区工作时的那一柱阳气,背上沉重的政治包袱,从此卧床不起。这期间父亲沈祖椿和伯父沈祖幾,这两位半导体爱好者自行安装的交流电收音机和半导体收音机全哑了,家里没了音乐,没了她三位孙女(沈小菡、沈佳、沈蕾)的童声三重唱,没了哥哥沈孝先(萨嘉玙男孙)的琴声,更没有了我《扎红头绳》(歌剧毛白女选曲)的歌声……一天我猛然推开饭厅与祖母卧室之间的门,我愣住了不敢做声,祖母靠在萨家陪嫁的老式大床上,像喜儿手持红头绳似地举着白色裤腰带,祖母那挣扎的情绪,瞬间让我明白了这一场景意味着什么:祖母已经到了精神承受力的……极限……对不起……暂且搁笔。
老宅啊!你那苍老、响亮、警醒的“吱嘎、吱嘎”声,吱开了祖母心中的万念俱灰,支起了祖母让“暴风骤雨”刮落的生命线,她重新拾掇起她对儿孙们的爱,对生活的期盼与追求。祖母是一位有信念的人,有追求的女性。入闽雁门萨氏是西域色目人,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有关部门经过调研,确认入闽萨氏为“蒙古族”,祖母回到萨家参加宗亲传达会,会后兴冲冲地回到家,告诉家人她成了“蒙古族”,还向我说明她是“蒙古萨”不是“旗萨”。2021年春节,我们姐妹俩(沈小菡、沈蕾)和夫婿(陈鑫、李纾)与表哥萨本敦(萨承钰曾孙,原省图馆长萨兆寅子)谈到了祖母得知民族定性后的第一反应:“我有资格可以参选政协委员了”。我们都笑翻了,原来祖母的“野心”还不小!祖母以83岁的高龄,在四代同堂、福寿双全中平静安祥地离开了我们。我的心中永远珍藏着嬷嬷面述的每一段“坊巷故事”,也心心相印地捧着那家族的印记去对待生活。改革开放后,我们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父母亲的工资收入都增加了。父亲常对我念道着:“你嬷嬷要是能再多活些年那该多好啊!可以享受一下经济宽裕的好日子。”
2021年6月底宫巷十一号(现26号)沈葆桢故居维修搬迁,我心心念念要搬的东西就是祖母的这张床,它是我绝不会舍弃的东西,我把它细心地擦洗一遍再捆好,送至收藏点。祖母的“大眠床”承载着家庭的悲欢离合,保存着我与祖母同床共眠的记忆。它是我成长的温床,也是我展现热爱艺术心性的初始的舞台。它把童年的故事娓娓道来,把我对故居的念想延续……
(沈葆桢六世来孙女、五世玄孙沈祖椿次女沈蕾,2022年清明节作于福州)
*注:“饮翠楼”位于宫巷十一号(现26号)三落西侧新厝内,原为藏书楼。由沈文肃公长孙,我的曾祖父沈翊清购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