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榕树泣东风
——深切怀念先师喆盦夫子
陈忠义
学人翘楚德声隆,天赐康强百岁翁。
孰料酣春伤谢世,桐花榕树泣东风。
惊悉授业恩师喆盦夫子陈祥耀教授逝世,不禁悲从中来,痛可言邪!
初闻噩耗,我犹疑信参半。去年12月19日,泉州孔子学会和福建师大文学院主办“百岁教授陈祥耀与国学研究座谈会”,我于此前携带《陈祥耀教授论词卓异之见举隅》发言稿,登门拜望先生。同往常一样,先生认真审阅,热情指导,随后兴致勃勃地同我说古论今。怎能想到,这会是我所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今年正月初,我打电话向他老人家拜年,先生一听就知道是我,话音清楚,并无任何异常。怎能想到,这会是我所听到他的最后一次话语呢?先生的著作,除《中国古典诗歌丛话》是我请人从台湾买回来的外,其余的,或为我拜望他时给的,或他让人带给我的,或他打电话让我去取的。先生的书,对我的教学与研究帮助极大。他与郭招金准备作师生问答录,嘱我帮他借《泉州府志》,我便把自己所藏的一部送过去。听说他们的书已以《百年回望一书生》为名出版了,我很兴奋,于是,在前往先生家之前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说先生不在家,追问后才知道往福州。一听往福州,我顿时产生了极为不祥的预感。当即询问青蔚兄,得到证实,并说正以药物和营养尽可能延长其生命。过后几天又听说转回泉州中医院,可不许探望。尽管如此,我还是寄希望于先生能闯过这一关!先生于八十和九十大寿时都举办过庆贺活动,我们都参加过。我们还等着为先生庆贺百岁寿辰呢!3月19日,黄衍厚和施议对先后告诉我,先生逝世了,消息均传自福州。人在泉州,消息反而来自福州,我能相信吗?当天下午,看到泉州历史文化中心在朋友圈发布的讣告,我才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我的心难过极了!3月20日,辛梅华、陈素月、官王文、蔡尚鎗、黄衍厚和我,代表福建师大中文系1960级受业弟子,前往先生家中吊唁并送挽联和花圈。第二天,由福州和泉州各界人士参加的隆重追思会由福建师大主持,校领导同志在讲话中高度肯定先生的树人业绩和学术贡献。我参加了追思会,在先生灵前鞠躬,祷祝先生安息!
《中国文学史》和《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历来是大学中文系的主要专业课,授课时间最长,而先生为我们讲授的正是这两门课。第一次出现在课堂上,先生衣着朴素,步履轻捷,一头短发,面容清癯。开口讲话,声音清朗;动手板书,字体美观。我们对他的第一印象极佳。他授课,善于根据中学语文教学的需要,运用“浅者深之深者浅之”的独特教学方法,抓准重点,攻克难点,条分缕析,效果甚好,深受大家的爱戴和尊敬。我们年级有一次举行书法展览,也有少数老师的作品参展。先生所写的是,“初学书法,切勿以粗野为豪放”,楷中带行,刚健有力,饶有律动之美。我之所以至今仍记忆犹新,是因为我向来写惯了糊涂字,而人家却夸我;先生此言,无异于当头棒喝,使我不敢乱涂乱抹。
陈祥耀先生
我那时在班级算是年纪最小,懵懵懂懂的,仰慕先生而从未同先生交流过。1979年,我在惠安县教师进修学校中学组负责中学语文的教研和培训工作,曾带领十几位老师到福州听课,特地到仓山先生寓所拜望过。先生频频为我斟茶,亲切地询问我的工作情况。1980年暑假,我们假惠安五中举办中学语文教师培训班,拟请惠安螺阳镇中学的何世铭老先生讲课,而何先生以二十几年离开讲台太久为由婉拒,推荐其老同学,没想到竟然是先生。那天,先生以身体微恙刚康复,在何先生陪同下冒酷暑从泉州赶到洛阳,连续讲课一个多小时,分析详尽,见解深刻,反响极好。事后,我根据自己的记录,把所讲的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和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整理后寄先生审阅,准备印发给老师们作参考资料。先生仔细订正寄回,叮嘱我暂不付印。这两首词的鉴赏文章后来见诸先生于2011年出版的《诗词例析》,当时应是尚未最后定稿故不同意付印的。
我曾把自己的一些诗词习作抄呈先生阅正。先生逐首审阅,或径改,或批注,或画圈,切实具体,让我受益良多。福建省诗词学会成立,先生主动介绍我入会,使我有机会拜读海内外许多诗家词长的大作,增长知识,拓展视野。先生提携奖掖之恩,令我终生难忘。
陈祥耀(喆盦)在挥毫作书
我于1986年调到泉州工作后,得以经常拜望先生,亲聆教诲。1992年,我调入泉州师专,先生十分赞同,以为如此才不致学业荒废。“守独悟同,别微见显;辞高居下,置易就难”,这是清代翁同龢联语,先生书赠于后,示我以为人为学的深刻道理。我在教学中如有疑问向他请教,他总是及时地予以解答释疑。有一次,我发现两部很权威的《中国文学史》关于东汉赋家杜笃《论都赋》主旨的见解却截然相反,困惑之余乃求教于三位学者,都得到答复。先生重新认真研究杜笃传后才把意见写满两页纸寄给我。如此严谨治学的态度和诲人不倦的精神,先生坚守一生,难能而可贵!
“泉州先生”——《泉州晚报》纪念陈祥耀专页
《温陵近代诗钞》是何世铭先生晚年抱病编撰的遗著,几经周折,我终于募得出版经费。为此,我同先生有着较多的书信往来。书序是先生手书于稿纸上,后因觉得其中“先贤”之“先”宜为“近”,又用毛笔在宣纸上重写一遍,之后,他得知此书有黄寿祺教授题签,即写信告诉我,“既有此签,则甚善”,且不同意我把他的题签置于扉页,以便“节省经费”。书的后记是我写的,正好先生回泉州,我就呈先生审定。先生字斟句酌,极其认真,其中写他所参与工作的文字都删掉了。书出版后,他又把自己所发现的错误之处列出来,供我作勘误表用。
古田蓝田书院是朱熹讲学之所,经重修后,李扬强兄嘱我转请先生题联,先生撰书一联:“左海教宏深,道从徽派称闽派;月池吟浩远,光引蓝田照古田。”我所撰一联亦先生所书。扬强兄编《古田联拟》,书名乃先生改定并题签,内容原本请先生审阅,而先生把任务交给我。我遵命反复看了,把有关情况详细记录下来向先生说明。先生“听了又看,多所斟酌,或同意我的意见,或提出新的意见。……凡陈师的意见,我都一一注明”(致扬强信)。游友基兄主编《古田诗歌读本》,施议对兄在澳门主编的好几部书,封面题签均出自先生之手。其中《喆盦诗馀存稿》,先生以97岁高龄搦管手书,既是先生词集,又是书法字帖。有一次,先生为议对兄所编五部书写好了题签,第二天又派青蔚兄把重写的题签给我送来,并附一信,说是原“所写题签,用笔墨皆不适,字又与丛刊题签行气不一,心不能安,特再写一遍,由小儿持奉”。
拙著《敩学半斋稿》,先生除为之题签外,还特意赠诗附信,令我格外惊喜。我把先生的诗安排在插页之首,又征得先生同意以信为代序。有些与先生素不相识的人让我带着他们前去向先生求字,先生有求必应。
我曾把为“泉州文库”点校的《三礼述注》等古籍呈先生存正。先生见“校注”所据有《十三经注疏》,便告诉我说,他手头有这部书,今后需要可找他借阅;还鼓励我说,退休后还有几十年时间可从事研究工作,比如“三礼”中有些可能于现代尚有积极意义的东西有待发掘。先生活到老学到老,思考到老,为我们树立了退而不休的感人榜样;而我自知学识浅薄,难如先生所愿,不胜愧汗!
先生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对待我们如同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这种师生情缘,从我们上大学起,由福州延续到泉州,长达一个甲子之久。近几十年来,泉州福建师大中文系1960级校友,坚持每年至少聚会一次,先生得便也乐意参加。有一年前往南安梅山格内戴权宜兄家,先生不辞路远车颠,有说有笑地同我们一起前往。2013年,我们班级十几位同学从大陆各地和港澳聚集到泉州来,其中几位由我带路到南俊巷拜望先生。先生欣然出席我班的这次聚会,精神矍铄,行动自如,愉快地同大家谈笑风生,共进晚餐,合影留念。同学们簇拥着先生,或坐,或站,或蹲,“白发门生绕膝前”,是先生同我班的第二次合影。第一次是我们毕业时,他同我们全班同学一起照的像。追怀曩昔,历历在目,俨然如昨日事。先生往矣,而先生的著作必传,精神不朽!先生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陈祥耀为庆祝中共建党八十周年诗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