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未改乡情浓——我所认识的张文裕先生
1956年秋天,我正就读于北京大学。一天,接到父亲从老家惠安寄来的信,说是“文裕回国多时,住在中关村科学院宿舍,你应该去看望他。”
为什么父亲要我这样做呢?因为我们两家不仅是同姓的宗亲,而且关系密切,文裕的父亲碧泉(我称他“水来先生”),与我父亲都在涂寨街上开个小店,常有来往。听长辈说,文裕当年出国留学,一些乡亲给予资助,其中也有我父亲和二叔。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文裕每次写信回家,水来先生总是找我大哥健才(二叔的儿子)代笔回复。水来先生是位有文化的人,为什么不自己动笔呢?原来,信封上要用英文书写地址,当时农村几乎没人会,我大哥是上过高中的小学教员,多少懂一点,便派上了用场。他代水来先生写信时,我曾看过几次,还问过他,文裕在国外做什么?他说是科学家。我又问,研究什么?他摇了摇头。后来有人告诉我,文裕是研究墨水的,我深信不疑。现在想来,当时的我是多么的无知。
按照父亲的要求,我给文裕先生去了一封信,说明我是谁的儿子,现在北大读书,想去拜访他,不知是否方便。他很快回了信,表示欢迎。当时科学院中关村宿舍就在北大附近,出南校门,走一段路就找到了。那天文裕不在家,出来接待的是他的夫人王承书女士,也是一位著名的物理学家(上世纪六十年代,为了原子弹的研究,她曾埋名隐姓在西北某基地多年),说话京腔京韵。聊了几句后,她突然指着我说,你的普通话还算可以,文裕不行,出来都几十年了,还是满口老家的腔调。我说,离乡不离腔嘛。她说,是的是的,我跟他长期生活在一起,平时听得多,也就习惯了。
我们交谈时,有个小孩从房间里出来,大约六七岁。王女士说,这是她与文裕的儿子——章哲。“章”与“张”同音,没等她解释,我一下子就认定这孩子的名字叫“章哲”,而不是姓“张”名“哲”。因为读小学时,班里有个同学“章×”,是张文裕的儿子。“章”应该是辈分。至今我还记得他的模样。不过,当年并不知道文裕因不满父母的包办曾逃过婚,也不知道那个儿子并非他所生。很久以后才听说,那个儿子是文裕的父母为他(实际上是为那位当时仍生活在张家的童养媳)抱养的。文裕并没有承认。我想,这是旧时代所造成,它给所有的当事人都带来不幸,即使是著名的科学家,也难以避免。
张文裕(左二)和爱因斯坦(左一)等在一起
过些天,我又上文裕先生的住处。这次他在家,一见面,我就觉得似曾相识,不用介绍便知道他是文裕。其实,1934年文裕先生第一次出国时我尚未出生,之所以觉得面熟,是因为他与他的弟弟、尤其是五弟文珍长得很像,而文珍是我所熟悉的。交谈时我们没有用闽南话,而是讲普通话。文裕一开口,浓浓的惠安乡音,土得掉渣的腔调,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觉得他犹如一个乡下的私塾先生,根本不像是留洋几十年的大科学家。于是我把几天前他夫人对其普通话的“评价”告诉他,他听后哈哈大笑,说是乡音难改,只能抱歉了。
文裕先生对故乡的感情很深,对老家也相当关心,许多事情问得很仔细,尤其是多次问到两个弟弟的表现。我都往好的方面说。但看得出,对我的介绍,他似乎并不怎么认可。为什么?我猜想,那时候政治运动多,尤其是土改,划成分,文裕先生的家庭可能是中农一类,不属于“依靠对象”,弟弟旧时或许还担任过乡村最底层的一个小职务。这些,对于回国后政治上不断追求进步的文裕先生来说,无疑是个遗憾,因此不太满意。现在回过头看,我斗胆地说,在对待老家的问题上,文裕先生似乎也受到那个时代的局限。
此后,我很少上文裕先生家,偶尔在北大校园见到,也只是打打招呼。1958年秋后,北大新闻专业与人大新闻系合幷,我从西郊燕园搬到城内铁狮子胡同一号(北洋军阀段祺瑞执政府旧址),就再也没有去过他家。但是,我从报纸杂志和中科院的老乡那里,陆续了解到他的更多情况,知道他研究的对象是高能物理(不是什么墨水),曾在西南联大教过杨振宁、李政道等人,也曾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与爱恩斯坦共过事,物理学上曾有重大的发现,1956年回国,是经过艰难斗争才取得的,因此对这位老乡的人格和精神更加钦佩了。
1959年夏天,我给文裕先生去过一封信,说经济困难,四年都没有回过老家,现在就要毕业了,很想回去一趟,希望能借点钱,以作路费。这是一个极其冒昧而又无奈的举动,没想到他很快就回信,寄来30元,并说不要客气。回到老家后,我与父亲一起,前往文裕先生的故里宫后村,把钱还给了水来先生。那时他已经七八十岁了,看到我们非常高兴,不断地问及文裕的情况。老人家关心儿子的殷殷之情表露无遗。
大约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文裕先生的一位侄儿考上大学,他家人找到我,请我给文裕写封信反映情况。信我是写了,但究竟有没有起到作用,我就不知道了。此后,我没有再与文裕先生有过联系,但他毕竟是著名的科学家,又多次当选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他的一些活动和科学上的贡献,尤其是作为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的老师,他所起到的重要桥梁作用,都深深地吸引着我。
1983年,我出差厦门,在泉州吃午饭,听说文裕先生参加母校培元中学校庆,到了泉州,住在交际处(现泉州宾馆)。闻讯后,我立即前往他所住的房间探望。多年不见,文裕先生明显老了,但他一看到我就说,“我还记得,你是读北大新闻专业的。”“是的,您的记忆力太好了!”他问我这些年在哪里工作。我说,除了下放农村几年,都在福建人民广播电台。接着,先生也谈了自己,虽然我对他从事的科学研究根本不懂,但他对事业充满信心,对故乡的感情溢于言表,听了还是令人深受感动。由于下午还要赶路,交谈一二十分钟后,我便起身告辞。他握着我的手说,有机会去北京,我们可以继续聊。然而自此一别,我没有再见到先生。
张文裕先生是一位杰出的高能物理学家,他矢志科学,为国家和民族作出了许多贡献,但同时也是一个普通的人,有着普通人的感情和想法。我与他的认识,缘于上辈,时间很短,所接触的也是家长里短的个人琐事,因此我的叙述,可能过于平淡,有点俗。但我以为,回忆的真实性,才是对被回忆者的最好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