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20 00:0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刘卫崇

献身越剧的艺术大师尹桂芳



尹桂芳

我是从事舞台美术工作的,上世纪50年代,每趟出差上海,都要抓住机会观摩好戏。那时各地的好戏都要去上海演出,文化局在美琪戏院特设窗口专为各地兄弟院团到沪交流提供方便,芳华越剧团总是我首选之一。1959年,该团以尹桂芳为首,响应“支援前线”的召唤,毅然离开了长期扎根的深厚土壤,告别安居的生活环境,奉调到福州,这对福州观众是件幸运的事,因为可在家门口看到她们的演出了,而我们也能就近接触尹桂芳和该团各部门的同行艺术家,向他们交流学习。

尹桂芳,不仅是表演上有着卓越成就的艺术家,“尹派”创始人,而且是为越剧战斗一生的一位主将,是剧团的好领导。越剧老一辈名角中有“十姐妹”,如袁雪芬、竺水招、吴小楼、傅全香、范瑞娟、徐玉兰、徐天红、筱丹桂、张桂凤都是越剧表演艺术家和各院团的领导骨干,为什么尹桂芳能在“十姐妹”中被推崇为“大姐”呢?回溯旧社会,地方戏曲团体欲求糊口生存非常不易,而作为独具特色的越剧女子剧团,更加艰难,尹桂芳凭她献身越剧艺术的坚韧意志,视艺术高于生命,爱同行超乎自己,又凭她崇高的德才,团结越剧姐妹们,勇敢先行,走南闯北,取得越剧的生存、革新、发展,终在东方大都市上海立稳了阵地,成为全国几百个剧种中日益光辉的一大剧种!她终生不婚而献出宝贵青春和巨大代价,投身越剧事业。她曾对人说:“我已嫁给了剧团!”她爱剧团,也爱护她的“战士”。常用自己的工资帮助家庭有困难的工作人员,把她领导的团队,紧密地团结起来。

她领导剧团,贵在她能全面通晓戏剧综合艺术各部门如何有机地作用于创作整体,她带了一支配备精良的战斗队伍到福建来,演员行当齐全;主创人员强劲,如编剧陈曼、音乐设计高明、舞美设计张坚安等。戏剧虽以表演为中心,但她能充分重视“红花”和“绿叶”的映衬关系,我从舞美专业角度观察,极为羡慕她们有一套强有力的舞美班子。设计张坚安是位深研京剧舞美传统和越剧革新轨迹的老行家,尤为熟悉戏曲传统“行头盔头”所有造型,据说他曾在家中设计过戏衣绣制,把所谓“东洋美术”以黑色为主的深沉色调结合民族风格运用到布景设计。芳华对演出服饰特别讲究,除了大部分在上海定制外,团内两位服装师傅都是裁制西服出身的,他们把戏装初型套在人体模型上检验“三围”等是否合体,使女演员的服装特显美观。芳华的老绘景师马福祥,在上海就是一流的;制景师曹天声、杨关胜等也都是技术熟练而有创意的能手。芳华能有如此精干的一队人马,显然是团长尹桂芳精明的选兵遣将组织起来的。芳华初到福州正值“大跃进”开始。当时我们闽剧有一台上京“献礼”的戏就是这样,幸好得到尹桂芳的无私支援,派出她们的舞美人员日夜加班,且提出很多好建议。

常言道:“看一个领导人如何,只要看他身边用的怎样的人。”尹桂芳懂得用人,1961年芳华在福州重排上演《红楼梦》,延请了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资深教授徐渠设计布景,金长烈老师灯光设计,陈绍周教授配合张坚安搞人物造型和服装设计,搞出了一台充分体现《红》剧特有情调、气派宏大,又有民族风的舞美,从福州到上海等地演出,都受到极大的好评。在尹桂芳指挥下的芳华,她的上演剧目没有所谓的“重点戏”和“业务戏”的分别,他们都严肃地把排演每个戏看作一场战役,要求各部门全力以赴、高质量而完整地配合作战,给观众献出丰盛的审美“大餐”。

我可能出于专业本能,往往会从舞美角度,去看一个剧团领导的内在功力。1961年,朝鲜人民军协奏团来榕作慰问演出,我们省市要组织一台较有“代表性”的综合晚会答谢,选我们团的《钗头凤》“赠钗”一折,当时的省文化局局长亲临审查,认为服装旧而不美,命我用他那“微型”小车去向芳华借两套,(越剧生旦服装确是漂亮)尹桂芳团长听我说了来意,面露难色,有不愿出借之意。谁都知道陈局长是位相当懂行而经常到现场做具体指导的领导,可能由于他是新四军出来的,习惯了“服从命令听指挥”作风,下级一般是不会顶撞他的命令的,有的剧团领导往往视舞美设备借出是小事,更不愿因此伤感情。但尹桂芳似乎不理会这一套,她像部队对待武器一样珍惜每件演出用具,以维护自己的艺术质量,因而常为此原则而得罪人。这次,她勉强允借 “二套衣”。我是舞美设计,倒是打从心底理解、认同且佩服她这种对待艺术高过一切的严正态度。按理说一个剧团讲求质量的提高,就该自己早去做呗,靠借用别人的不是办法。那“二套衣”本来做得也是好的,在舞台灯光照射下,效果还是不错的。那场演出过后,我趁还未送还的机会,赶快把一顶生巾(帽)拿到福州戏装厂去要他们仿制,该厂从那时起生产了很多那样的“生巾”。

尹桂芳墓

有位文化领导同志说得对:“要审视一个剧团,要从它的台上演出作风和质量看”,尹桂芳对艺术严格认真,为观众负责的态度,在舞台演出中就明显表现了。她们的演员每晚演出前,下午四时就到剧场开始化装,对服装道具等都有严格的管理制度,演员穿上了绣金袍子或百褶裙等服装后就不许随处乱坐等等。

剧团奉献给广大观众的是戏,一个剧团演的什么样的戏可看出它的品位,尹桂芳严格把这关口,芳华上演的剧目都有较高品位,大多也是尹桂芳自己主演的,比如《屈原》、《武则天》、《红楼梦》、《何文秀》、《秦楼月》、《英雄儿女》、《草原王子》、《争儿记》和现代戏《江姐》等等,给观众深刻的印象。

尹桂芳带领芳华越剧团来福建刚过几年,就遇上“文革”,那是一场对政治、经济、道德、文化、人才的毁灭性大灾难,文艺界是重灾区。尹桂芳在“浩劫”中遭受精神和肉体的连番残害,她被派去养猪,似乎她一生倾注心血于艺术不算劳动,非要经过养猪,把她的手磨粗些,把脸弄黑些才能改造成拥护党和社会主义的劳动者。尹桂芳在经受严酷的折磨和考验,她不弯腰不含泪。她就是拥护党、相信党的,况且她本来就是个苦孩子出身,对养猪专业只不过离久了点而已,这时,她非常认真地把猪圈扫得干干净净,又把猪猡的餐饮伺候得细心周到,不亚于专业猪倌。她身处任何境地都能表现出高尚的品格。我这个小人物,有幸能和尹桂芳关在同个连,看她每次从猪圈出来总是全副“武装”,一件臃肿的旧棉袄,腰绑一根白带子。我笑说:“怎能绑白带子呢,本地是死了人才绑的呀。”她说:“死人就死人么!”她这句不经意的回话,说明她不迷信,或是流露在那丧失人权尊严的日子里的无奈。但我在心中默祷:尹桂芳呀!人们多盼望您有一天,仍然以贾宝玉的完美形象出现在舞台上,还能听到您那句余音绕梁的“林妹妹呀”的“叫句”。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海越剧十姐妹

春雷一声震天响,“文革”灾祸的始作俑者倒掉了。云开见日,中共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发出拨乱反正的响亮号角,平反冤假错案,尹桂芳带病回到工作岗位。1979年在上海艺术研究所和上海越剧院的支持下,举行了大型的“尹派演唱会”,半瘫痪的她登台与袁雪芬合唱《山河恋》选段,可容万余观众的“文化广场”座无虚席,广大观众欢呼她重现舞台。

尹桂芳继续发挥余热培养后辈,面对一批批“尹派”传人遍布各地,她甚感慰藉地说:“残了尹桂芳,寄望后来人呀。”

但是,遭受了“十年浩劫”百般摧残的尹桂芳,健康情况日益下降,终于2000年3月1日走了,天下着雨,上海众多的观众,冒雨含泪涌向龙华送别。而今我以此文,献上心香一瓣,寄托无尽的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