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7-07 16:5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陈慧瑛

竹园轶事

——记著名因明学家、书法家、诗人虞愚先生


虞愚像


竹园、北山者,虞愚号也。

虞愚者,厦门之大才子;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小组组员、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一届理事是也。27年前,我于首都刘再复学长家中,见一鲁迅诗集句对联:

无端旧梦驱残醉;九畹贞风慰独苏

联工且意隽,书体则刚柔兼济,清疏俊逸,极叫人喜爱。细读落款,乃知是虞先生“文革”后期题赠主人之物。主人见我反复吟哦,欣然曰:

“虞师的学识、人品,实为我闽人之骄傲,有机会,你当拜访之。”

我是厦大学子,虞先生曾任厦大中文系教授,先生之于我,虽未耳提面命,仍有师生名分。刘家拜识墨宝之后,我曾几回寄足京华,虞先生也曾数度返梓,然动如参商,却失之交臂。

丙寅新春某日,家父及香港福建同乡会理事长林诚致老伯将启程赴港,我前往华侨大厦送行,服务小姐告以他们正在餐厅用早点,我步入餐厅,见老父、诚致伯及另一着黑西服、神采奕奕的老人,团团而坐,谈笑风生。原来此老便是虞愚先生。

自兹而后,我与虞先生,片茗清谈,几番相聚,得其平生家世治学交游之东鳞西爪,感佩殊深。

佛 缘

有人听说虞愚是著名因明学家,而“因明”与佛学有关,便以为虞即和尚,实为大谬!

所谓“因明”,“因”即原因、根据、理由;“明”蕴“学术”之意。“因明”,就是关于逻辑推理的学说。虞先生与“因明”结缘,也的确是由佛的“引渡”。

1909年中秋节虞愚生于厦门,祖母张善禄女士,是虔诚的佛教徒。虞为长孙,因此,自幼年起,祖母便教其学金刚经,小小年纪,竟能熟练地背诵下来。

“我的识字,是祖母教给我的。儿时,我不读孔孟读佛经。因此,我接受的启蒙教育,便是祖母传授的佛学。”

虞先生每谈及此,言语间总流露出对老祖母亲切的怀念。

虞先生19岁时毕业于厦门同文中学,后进入上海大夏大学预科学习,1930年预科毕业,次年,考取厦大中文系。

当年,虞父不过是厦门海关监督署的一名抄写文书,月薪仅几十元,养家糊口尚且不易,要培养一个大学生就更艰难。厦大校长林文庆先生,爱虞之才而怜其家境清贫。是时,恰好学校聘请太虚法师前来为教师讲《法相唯识概论》,林文庆便命虞当“笔记”。

每周,太虚法师在厦大生物楼为教师授课半日,虞总是一听完课,当晚便用浅白文言将记录稿整理出来,次晨即送太虚法师亲阅。法师见笔记完整而流利,甚为满意,将它打印成讲义,分发给教师学习,前后共数十讲之多。教师们皆大为佩服。自此,太虚法师便介绍虞到南普陀闽南佛学院兼课,每月得大洋二十,并管食宿。大学生涯,也就有了经济保障。

佛学院里有大藏经、有玄奘翻译的《因明正理门论》、《因明入正理论》。虞先生开始真正接触佛学。起初,那些如同天书一般的理论,根本看不懂。但他既有志于此,便锲而不舍,终于逐渐悟道,陆续写就《因明学》。1935年,厦大毕业后,这部著作即由中华书局作为大学教科书出版,虞先生也因此留校教授理则学。

当时,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任南京中央监察院院长,对虞愚极为器重,留他在监察院编译组工作。不久,东北沦陷,南京大疏散,虞愚只好携妻儿回厦门。

虞愚还乡时,厦门亦沦陷,家居寂寞,食寝不宁。他思前想后,还是约束行装,赶往汉口投奔于右任。然而监察院的工作(后任院长办公室主任),就是专门替于右任草拟应酬文字。为此,虞先生十分悲伤,曾于致友人信中谈及当日苦闷心境:“读书之志:报国之怀,徒付之今日一贺,明日一吊,歌哭无端,甚矣其苦也。”

于是,他再三向于请求,让他从事学术研究,于右任乃开明之士,并不留难,即令虞代写一信,并由他亲自签名,致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推荐他上“中大”教哲学。罗家伦复信云:哲学系教员多,荐人一事,以后再说。

然虞治学之心未死,又托人介绍前往贵州工农学院教书。后学院改为“贵州大学”,虞先生便担任“贵大”文学院理则学副教授,时年32岁。

后来,虞先生调回厦门任教。抗战胜利后,虞教书多年,加上有《因明学》、《中国名学》、《印度逻辑》等著作,在学术界早巳声名鹊起,因此,未及不惑之年,学校便将他上报教育部学术审查委员会批准为正教授。

1956年,虞先生由厦大奉调首都,撰写斯里兰卡佛教大百科全书有关中国佛教条目,并兼中国佛学院因明学课程。

上世纪五十年代,虞先生撰文介绍《慈恩宗》,日本龙谷大学教授渡边曾逐段翻译并详加评释。一九八五年五、六月间,日本高野山金刚峰寺为纪念弘一法师而举办日中青少年友好交流竞书大会,虞也应邀随团赴日。渡边教授得知这一消息,即盛情邀请虞先生前往龙谷大学作《中国唯识学特质》的学术讲座。受到该校师生极大欢迎。

次年3月,虞先生同冯友兰、梁漱溟诸知名学者一起在中国文化讲习班为中外人士讲学授业,弘扬中华文化,颇得海内外好评。六十年间,虞先生视功名富贵如浮云,探索、继承、抢救、传播“因明”这门“绝学”,虽年逾古稀仍雄心不让当年。他还将《因明学新编》、《印度佛教思想史》等书稿修订出版,为中华文化宝库留一颗璀璨明珠。

诗 缘

“作诗,取法乎上!”虞先生曾这样教诲我。而他,平生喜诗,崇尚杜诗之工整、深沉,少年时便得益于《杜诗镜铨》。

他在同文中学读书时,每日母亲给几枚铜板买零食,他舍不得花,一枚枚攒积至月底,便购得一册《杜诗镜铨》,每日背一首,不久,便将它背得滚瓜烂熟,并开始作“总角工书世已称,更殷年少缀文能”,虞先生年方弱冠,吟诗作赋,已才气横溢,出手不凡。21岁时曾作《水操台》一首:

奋臂驱荷寇,乾坤一霸才。

岩端余故垒,海角耸高台。

落日云涛壮,秋风铁马哀。

誓师人不见,仰止久徘徊。

曾为梁任公主编《庸言》“诗话专栏”的近代学者陈衍(石遗),在他选编的《陈石遗诗话续集》中,选入虞诗十余首,并在集中盛赞他“诗不暇苦吟,自有真语”。

虞先生以为:“圆满的人生,既需要‘理智’的科学,又需要具有‘情趣’的文学艺术,这好比鸟之双翼,车之两轮,缺一不可!”

于是,由青年、中年而暮年,白驹过隙,沧桑几度,虞先生日磨月砺,于诗词一道,愈加博大精深、清峻拔俗。且国事家事、山川人情,俯仰皆是诗句,议古说今,嘻笑怒骂,落墨便成文章。

“文革”时,虞先生在中国佛学院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除诗书字画尽被焚、抄一空而外,又被打发去劳动改造。

一回,虞先生与赵朴初先生一起捏煤球。苦中作乐,赵朴初信口赋诗一句:

“今朝双手黑”

虞即幽默地接下一句:

“明日彻心红。”

管“黑帮”的工头听了,也无可奈何。后来两人每提及此事,必大笑。

1976年1月8日周总理逝世,他当即挥毫泼墨,写下《周恩来总理挽词》:

攀天柱折耗方驰,薄海衔哀各致辞。

亮节不随时显晦,一身直系国安危。

纵捐顶踵都无悔,共识胸襟未及私。

千载高山同仰止,在人点滴尽堪师。

虞先生《北山庐诗集》,有诗数百篇,以诗写史,直抒胸臆,是其数十载人生追求的一面镜子。

书 缘

一日,我上厦大专家楼拜访虞先生,见他正卷袖泼墨挥毫。我得便请教他学书渊源,老人诙谐地笑起来:

“年轻时,我对书法的爱好,比追求爱人还热烈!”

19岁那年,他在上海大夏大学上预科,每日苦练书法,将诸体具备的《三希堂法帖》全部临摹下来。无奈身居斗室,求师无门。便上街买了一册《上海指南》,按其中“书法家”一栏提供的地址,毛遂自荐,亲自上门求教。

于右任先生是一代著名书家。1930年春,虞负笈拜师,亲自登门,面呈《三希堂法帖》临摹本及裱褙工整的杜诗一首请教于先生,是时于先生已过知天命之年,观毕临摹本及杜诗,不胜喜悦,立时留下那首裱褙的杜诗,并在临摹本上亲题:

“佛家道家造像之传于今者,因其此修养者深也!竹园弟以青年而研究佛理,作书复又天才,勉之,勉之,他日皆当大成也!”

名师激励,令虞五内俱热,于是,他常造访于府,亲聆指教并参观于师作书,从此书法大进。回忆与于先生交往的旧事,虞愚记忆犹深,他说:

“那时候,我上五和里拜望于先生,看见于家有一大墨池,绕池插巨墨十余方,池旁有手摇把,由工人摇着,像石磨磨米浆一般……当时还未有墨汁产品,于先生每日作书,用这办法,出墨多且快。”

他也曾登门拜访过刘海粟,海粟大师甚为嘉许,为他临摹的《三希堂法帖》大书三字;“美在斯!”

曾熙是当时黄浦滩上大名鼎鼎的书法家,虞上门求师,曾熙热情相待,并谆谆指教:

“写字,南派写帖,北派写碑,南帖婀娜,北碑刚健,你既要学帖,也要学碑。”

后来,虞先生到厦门大学求学,于南普陀结识了弘一法师,对其书法十分崇拜。弘一法师崇尚律宗,居陋室,衣不过三,过午不食。这种刻意苦修的精神打动了他,而弘一法师的书艺,更令他叫绝。法师写字,一点一捺一撇,如同天造地设、不可移易。虞先生深得个中三昧,从此,在他笔下,不论一字、一行或落款、印章,皆构图严谨,具有匀称妥帖之美。

名师指点加上穷研碑帖,博采众长,虞先生逐渐形成了形神兼备、笔断意连、纵横秀逸、熔碑炼帖于一炉的独特风格。

对于书法,虞先生别有见地:

“中国书法源远流长,是世界艺坛一朵奇葩……也是书艺、学识、修养的统一体。”虞先生精深钻研,时有所得,1937年,终于出版了《书法心理》专著。

抗战前,虞先生书文天祥《正气歌》一幅,被选入南京全国美展。抗战后,他的“辉光天在抱,钩索月窥椽”对联,参加上海美展,获一等奖。

1953年,虞先生为厦门集美鳌园撰联:

慨曩昔烽火弥天毓物培材在危难中坚持下去喜今兹楼台如画移花补竹从废墟里创建起来

书法雄健清奇,自不必说;区区三十八字,概括了华侨领袖陈嘉庚先生一生爱国爱乡业绩及集美学村数十载创建历程。

1982年,虞先生的“云碎一春影,风含百鸟声”一联,被湖南美术出版社选入《当代楹联墨迹选》;同年,福州林则徐纪念馆落成,征联于虞先生,他追思前哲,爰举其生平名句,书就一联:

功业辉煌苟利国家生死以

神明浩荡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的书法联对,或温媚如水,或壮丽如山。刚健不流于粗犷,婀娜不失于纤弱,琳琅满目,有诗情画韵,令人临其书而徘徊流连,不忍离去。

他的墨迹,流传江南江北,以至港澳、东南亚的名山胜地。名人雅士多以得其手迹为荣。

1983年8月,中日书法艺术交流展览会上,虞先生的“苏仲和山高月小,范希文心旷神怡”一联,饮誉中外,被选入展览会作品集。同年九月,岳麓书院请其撰写楹联,他用六尺宣纸,借大庙书成:

千百年楚材导源于此

近世纪湘学与日争光

岳麓书院研究室主任谭修接此联后,即复函虞先生:“昨恭奉专题岳麓书院联语,展读再三,互相传阅,咸称妙笔,不仅为书院千年历史总结,且含意深远,耐人深思,书法更别具一格……”

姻 缘

虞先生别称竹园,夫人林逸君雅号梅庐,因此,有“梅竹姻缘”之美谈。

林逸君曾于厦门鳖岗小学当教员。据说当时民间有评市花、皇后之举,逸君妩媚俏丽、飒爽活泼,上世纪三十年代,曾有“厦门皇后”之盛誉。其兄林春光,是当时怡怡学校的国文教员,又是当年厦门城中尽人皆知的通俗教育出版社的名演员。

虞先生曾就教于林春光的讲坛之下,因此得便认识其妹林逸君。

虞先生于厦大读书期间,每逢周末,逸君必到映雪楼中、普陀寺里相访,海滨月下,古庙黄昏,留下倩影双双……

有人曾问逸君:

“你这样活泼的人,怎能去嫁一位佛学院教师?”

也有人打趣虞先生:

“你是搞佛学的人,极冷静的头脑,怎会去找这么位活跃的姑娘?”

然而,事物的辩证法就是这样:刚柔相济、动静相生,这一双伉俪,却美满地结合了。从此,几十年间,情投意合,举案齐眉,风风雨雨长厮守……

为了成就虞先生的事业,林逸君茹苦含辛,从无怨言。他们原期生同衾、死同穴,谁知事与愿违,白头夫妻两分手……

林逸君谢世十度春秋后,虞先生提起,仍不胜欷嘘。每回返厦大,遗踪点点,犹在心头。不免有陆放翁“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之叹!

虞先生曾作吊林逸君挽诗28首,记得第一首是:

身世能偕竹与梅,少年微抱向君开。

登山临水情难忘,映雪楼头几度来。

乡 缘

游子思乡,乃人之常情。虞先生也不例外,异国他乡,春晨秋夕,绵绵乡思如流水,愈近桑榆暮年,乡情愈切。老人几番告我:

“厦门,我生于斯、长于斯、学于斯,将来,也可能老于斯!对于她,我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深情……”

的确,他旅居京华数十载,对于故乡的一山一水,仍怀着赤诚的爱情。1983年7月4日,《人民日报》上曾发表他的《题厦门园林植物园》:

南北驱驰亦已劳,犹绕余兴托诗骚。

摩空维石岩岩起,横野飞鸿点点高。

种树莳花望玄圃,引泉啜茗对神皋。

八闽自爱家山美,饱听天风与海涛。

思乡爱乡之情,着实令人感动。

虞先生岂止热爱故乡山水?对于故乡人文、教育、经济建设等等,无不关怀;凡能报效桑梓处,亦无不尽力。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厦门开展特区建设,虞先生数次南归,见乡容日新月异,喜动颜色,每每赋诗作书咏之。

为发展旅游事业,厦门万石岩新建二亭,南普陀寺也兴修大山门二座,趁虞先生还乡之际,旅游局局长亲自登门求其题名并撰联。虞先生虽每日授课、作书、迎来送往,极为疲累,仍不辞其劳,一口应承,晚睡早起,认真构思。有时,连上卫生间也在想诗,改联!

先生乡土情缘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那些妙语佳联,后来皆镌于名山古刹,为鹭岛山川,添加文采风流。

故乡文友,曾与虞先生探讨平生事业,先生侃侃谈罢,微微一笑,竖起三指:

“吾之生命,可瓜分为三:一予因明,一予诗,一予书法,如是而已!”

其实,倘细论之,应多瓜分一份,四予故乡,当更为确切!

虞先生年七十有七时,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启功先生为他题写绝句一首:

凌霜健翮任天游,眼底云程万里收。

恰似北山豪兴发,惊人诗句老横秋。

这委实是虞先生的最佳写照。

故乡的风景胜地,随处可见虞先生墨迹;中国之名山大庙,多存虞先生诗文联句,因此,虞愚先生的名字,与故乡山川同在,与祖国名胜并存,而虞先生学术上的劳绩,乡人、国人,必然代代延续。



虞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