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14 16:0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郑剑文

小山丛竹边的一抹余晖



弘一法师像


这是一处极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落。一座残旧的石牌坊,三间简陋的老房子,数棵高大的龙眼树,就隐于古城泉州北门街附近一片参差不齐的陈旧楼房之中。它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小山丛竹”,曾经是泉州古代 “四大书院”之一温陵书院的所在地,如今成为泉州第三医院住院部与宿舍区的一处空地。因泉州第三医院是个精神病院,很多人避之唯恐不及,平时也就少人光顾,这里也就成了喧嚣都市中难得的清静所在。

顾名思义,“小山丛竹”,当然有小山,但已荡然无存;当然有丛竹,但也不见踪影;唯有一棵高大而茂密的玉兰花树不时地在墙角边静静地吐露着芳香。

黄昏时分,我常在那棵玉兰花树下独自徘徊,看夕阳透过稀疏的叶片轻抚着那座刻滿岁月沧桑的老屋,看白色的玉兰花瓣在斑驳迷离的光影中飘落。我喜欢夕阳,或许那轮将落未落的夕阳更接近于禅意。我虽不懂禅,但人生过半,面对落日总该有些感悟的。夕阳下的三间老屋叫“晚晴室”,是一代高僧弘一法师驻锡泉州时最后的居所。这位大师也是喜欢夕阳的,或许还喜欢对着夕阳冥思。大师自号晚晴老人,他的居所大都以“晚晴”冠之,大概取“天意怜幽草,人间爱晚晴”之意罢。当然,他对夕阳的感悟非我等俗人能及。他走过人生绚丽的季节,领略过人间的风花雪月,当所有的绚烂都归于平淡,最后一抹余晖就永远地定格在这里。

弘一法师曾住的“晚晴室”旧址


缘分可遇而不可求,弘一法师与泉州的缘分也是如此。1928年初夏一个风清云淡的日子,弘一法师粗衣芒鞋、风尘仆仆地从杭州赶往厦门,途经泉州时无意遇到刺桐花开时节,路上的行人也绽放着刺桐花般灿烂的笑靥,全没有乱世的纷扰。“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意为国家如果政治清明,就出来做官造福百姓;如果吏治腐败,就隐居一隅独善其身。那时的中国已然风雨飘摇,满目疮痍。大师见此情景不禁满心欢喜,决意改变行程留在这里静修佛事。这一次的不期而遇,让大师与泉州结了长达14年的缘。

弘一法师与泉州的缘分之中,小山丛竹占有很大分量,这多半是此地曾聚集着太多的儒风文脉:盛唐时欧阳詹曾读书于此,后与“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同榜进士,成为“闽南甲第破天荒”的第一人,后人在此立“不二祠”祀之。南宋理学家朱熹尊崇欧阳詹,曾在此“种竹建亭,讲学其中”,一时从者如云,学风浩荡。石牌坊上那俊秀隽永的“小山丛竹”4个字便是朱熹亲手所题。微微的竹林风伴着朗朗的读书声,1000多年前,小山丛竹想必是茂林修竹、群贤毕至而成为古城泉州文人骚客雅聚之所,难怪也成为泉州古八景之一。

弘一法师对程朱理学极为尊崇,在俗时,他曾潜心研读,希望能学有所用报效社会,然而现实总有太多的不如意。出家后,大师对程朱理学仍依依难舍,他慕名来到小山丛竹处,已显荒废之象的温陵书院让他嗟叹不已,于是力倡修葺,并欣然为过化亭题字作跋:“余昔在俗,潜心理学,独尊程朱。今来温陵,补题‘过化’,何莫非胜缘耶!”是的,虽已出家,但能为重修后的书院题字,表达对先贤的仰慕,也是一件莫大的缘分!

弘一法师在闽南期间,足迹遍布各大寺院。泉州开元寺、承天寺,以及温陵书院更是大师经常弘法讲学的场所。弘法之余,大师潜心书法,并把书法当成参禅的一门功课,以至于他的墨香中透着浓浓的禅味。那副镌刻在开元寺大门两边的“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 对联是大师在开元寺讲学时留下的墨宝,而联文则是朱熹对泉州的赞誉之辞。既是一代高僧的书法,又是理学大师的联文,这副对联让泉州人很长面子。泉州称为佛国说得过去,满街都是圣人未免有些夸张。但无论如何,这既是大师对朱熹的一份崇仰之情,也印证了他与泉州的一段不了之缘。

小山丛竹遗址


弘一法师与泉州的缘分蕴涵着太多文人失落的情怀。1933年深秋,弘一大师低吟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行走在泉州清源山西麓的一条古道上,那时秋风正起,无边的芳草已成遍地的荒草。他无意间发现一道古碑斜卧于一片荒香之中,走近一看不禁欣喜万分,如遇故人。碑上刻有“唐学士韩偓墓道”几个字,这是唐代诗人韩偓的墓道碑。韩偓10岁能赋诗文,少时登进士第,官至左谏议大夫。后因忤触权臣朱温,贬濮州司马,于是弃官南下,隐居泉州,熏修佛法。大师感叹道:“儿时居住南燕,尝诵读韩偓诗,乃五十年后,七千里外,遂获展其坟墓,因缘会遇,岂偶然耶?”他想起自己的身世与韩偓有几分相似,进而感慨道:“余于晚岁遁居南闽。偓以避地亦依闽王而终其身。俯仰古今,能无感怆?”据随行的僧人回忆,大师不仅感叹,而且“伏碑痛哭流泪,久久不起身”。这或许是大师自出家以来最为真情流露的一次,也是最富有人情味的一个瞬间。在韩偓墓道边,他特意请人为他留了影,这张照片成为他在泉州为数不多的珍贵照片之一,照片上乃可看出大师淡然的神色中深藏着几分感伤。

还有一个泉州人让弘一法师触动了尘封已久的情怀,他就是晚明集思想家与文学家于一身的李贽。李贽又名李卓吾,曾任云南姚安知府,因不满朝政,愤然辞官,又因“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之罪下狱,终以剃刀自刎狱中。李贽的人生轨迹也是逃儒归释,离开昏暗腐败官场后潜心佛学的,虽没有正式受戒,却长期寄居寺院,想寻一清净之地念佛修身。然而,他最终还是逃不出朝廷那只看不见的魔掌,毕竟那不是一个随意说话的时代。弘一法师对李贽的人生际遇深表同情,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逃儒归释的失意文人。他在为李贽画的像上题了字:“由儒入释,悟彻禅机。清源毓秀,千古崔巍。”身为莘莘学子,由学入仕是读书人追求功名的正途,当这条路成为死胡同而悟彻禅机由儒入释,这是读书人之大幸抑或是读书人之大不幸呢?我至今弄不清楚。

弘一法师由儒入释,俗世少了一个才俊,而释家却多了一位高僧。其实,大师走到哪里便是哪里的大幸,毕竟他是一个超乎寻常的人。他走到文坛,便成为“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文学新秀;他走到乐坛,便成为中国第一个传播西方音乐的先驱;他走到戏坛,便成为中国话剧的鼻祖;他走向画坛,便成为中国第一个教授西洋画派的先师。即便走向书坛,他也独辟蹊径将禅意融于笔下,形成了清净似水、恬淡自如的独特书风,鲁迅先生曾盛赞他的书法“朴拙圆满,浑若天成。”而他一旦遁入空门,便成为律宗的一代宗师。赵朴初先生这样评价大师的一生:“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或许走过太多的山山水水,或许见过太多的风风月月,那抹灿烂的余晖终于在小山丛竹边的晚睛室渐渐淡去。1942年入秋后,弘一法师就如一只疲倦的孤鸟归栖于小山丛竹,他几乎谢绝了一切讲学,屏处一室,杜门谢客,若非静坐,即在念佛。在这期间,有一位叫妙莲法师的僧侣常伴其左右,为他助念。9月1日黄昏,大师坐在晚晴室后的那棵苍老的玉兰花树下,那时白色的花瓣正纷纷扬扬地飘落,四周浮动着幽幽的花香,小山丛竹牌坊、朱子祠堂、温陵书院、过化亭及晚晴室都在余晖下变得有些迷离虚幻,这是一个空灵而凄美的黄昏,也是大师人生的最后一个黄昏。面对落日,大师自然早有预感,也早已释然,他颤颤巍巍地写下“悲欣交集”四个字交给妙莲并嘱:“如在助念时,见我流泪,并非留恋世间、挂念亲人,而是悲喜交集所感。”说完话,默念佛号,安卧病榻,4天后圆寂,时年63岁。“悲欣交集”是大师最后的遗墨,也是大师最后的心境,那是一种念佛见佛,亦悲亦喜的禅意。如今,这4个字就刻在清源山大师舍利塔边的山壁上,然而那络绎不绝的游客中又有几人能参透其中有几分悲几分喜呢。

弘一法师毕竟是一个哲人,对生死早已大彻大悟。他给友人夏丏尊先生的一封信中写道:“丏尊居士:朽人已于九月初四迁化,现在附上偈言一首:问余何适,廓而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封信是大师圆寂的前几天写的,即便何时归去,他也了然心间。“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成了大师的一句著名的偈言,留给人们无限的想象空间,既是偈言,则常人难以参透,春满与月圆,是否是佛家的最高境界?他是否已进入了佛所描述的那种“光灼灼,圆陀陀,……”的另一个世界?

泉州是历史文化古城,名胜古迹自然不少。据记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古城内的古牌坊尚存100多座,如今因种种原因被毁只剩不过10座。小山丛竹牌坊或许因过于朴素简陋而得以幸存。然而,朱子祠堂与温陵书院就不那么幸运了,在那个破旧立新的时代,人们拆除了那些被认为深藏有封建思想遗毒的古建筑,新建了第三医院的门诊楼与住宿楼。晚晴室那三间老室只是朱子祠堂的一侧厢房,因作为医院仓库而被保留至今。我想不出,把一处文化底蕴深厚的古迹改建成一个精神病院是一个创举还是一个讽刺。世人太浮躁,没人愿意去想此类不着边际的事。即使想了,也大多想不透,这便是病人与哲人的区别,想透了便是精神的哲人,但想透的人很少,所以哲人很少;想不透就成了精神的病人,而想不透的人不少,所以医院病人不断。而我们常在想透与想不透之间徘徊,于是就成了凡人。

如今,晚晴室后的那棵玉兰花树已高过五楼的病房,虽已是老树,却花期不断,暗香浮动。坐在花树下,花香醺得让人有几分醉意。我不知道这棵玉兰花树是否曾伴过弘一法师最后的时光,但是那醉人的香气总让我闻出有几分禅的味道,它似乎在默默地吐露着一段渐渐被人淡忘的芬芳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