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谒林公墓

张冬青

　　丙申年四月中旬，在漳州云霄，我们慕名前往拜谒当地名儒先贤，人称太史公的林偕春墓。

　　据相关资料记载：林偕春嘉靖十六年（1537年）出生于云霄前涂村一个秀才家庭，字孚元，号警庸，晚年自号云山居士。偕春聪颖好学、磊落旷达，自幼随父（名文贡，庠生，后封翰林检讨）课读。嘉靖四十年（1561年）中举，嘉靖四十四年赴京考试，中进士，入选翰林院庶吉士，此后，晋升历任翰林院检讨、编修，亚中大夫，湖广布政司右参政。

　　林偕春博学多才，工于古文、辞、诗、歌、赋，文章气节，令人赞颂。万历元年（1573年），奉诏篡修武宗、世宗两朝实录，在翰林院经筵展书、管理诰敕（官吏受封文书档案）。万历二年（1574年），实录完成编写，首辅张居正派典籍要偕春为他撰写记述的文章增加一些褒奖粉饰的语句，偕春以“王言有体”给予拒绝，宁挫一官，不假一字，为此被张居正记恨。第二年，按惯例时限，对京官要进行考察，居正找不到林偕春的把柄，便以例转为由，把偕春赶出翰林院，调任湖广按察司副使。偕春知是居正报复，行至淮安县境便上“疏乞致仕归”，弃官回故里。家居期间，于万历七年应漳浦县令朱迁益邀请，参与续修《漳浦县志》。

　　万历十年，张居正死，朝廷恢复林偕春官职，任命他为两浙提学，为朝廷选拔人才，曾破例准许未参加岁考的陶望龄补试，并根据他的真才实学，提拔他为岁考第一名，为此事，被直指使弹劾而受到挂职的处分（后陶望龄会试第一名，殿试第三名，众人都称赞偕春独具慧眼）。万历十三年，补南赣兵备副使。当时，岑冈一带有义民“作乱”，众议主张用兵征剿，独偕春以“胜小不武，滥杀非仁”力争，巡抚接受他的意见，经抚慰使骚乱平息，受到朝廷钦赏。万历十四年升任湖广布政使司右参政，分守荆西。当进，荆西大旱，他全力组织抗灾赈济，百姓无不感恩戴德。不料次年京中传来消息，又有人抓住浙江考试一事对他造谣中伤，他感叹说：“这么大的宇宙竟容不得一个林偕春，那我就只好逃往醉乡去了！”遂在署壁上题上“赤魃为灾气蕴隆，宵衣露祷意匆匆。谁知六事空惆怅，尽在狂夫萋菲中”、“深居慈母织含辛，谁信曾参解杀人。投抒不为三至动，还教世事假成真”等诗句后，携带家眷弃官归里，从此不再外出。弃官家居后，筑小斋悬匾“读书谈道”，云霄读书人上门请教求学者络绎不绝。万历三十年（1604年）偕春逝世，云霄人为他罢市奔丧。葬在云霄马径山，入祀漳浦乡贤祠。清光绪九年（1883年），云霄厅绅商各界募款在竹仔街（今南强路）漳江之畔建云山书院，雕像崇祀，其少年时在南山寺右侧的读书处也由乡民建为南屏书院。

　　林偕春除参与校勘《永乐大典》外，著作有《武宗世宗实录》《承天大志》《漳浦县志》《三国志摘》《晋书北史钞略》《云山居士集》（载入《明史·艺文志》著录）等。其文章气节，深受同僚及世人崇敬，民间尊称其为“林太师公”，云山书院也称太师公庙。今漳浦、南靖、诏安、平和、龙海、东山以及台湾和东南亚一些国家也有其庙宇，每年都有海内外香客前来谒拜。云山书院、林偕春墓和南屏书院等，均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清明已过数日，纷纷的雨还在淅沥沥地下，从云霄城边流过的漳江江面宽阔，黄水汤汤，波涛汹涌。这日午后，暴雨如注，县作协副主席方丽芬如约前来，小车从下榻的云顶温泉大酒店出发，驱车十来分钟，来到离城区东南向约五公里的马山村，林偕春墓就座落在村西北侧的马径山上。车子在墓园门口停下，雨很大，车门打开，我们就赶忙撑开雨伞；水光山色里，眼前是一面缓缓向上的广阔坡地，四周芳草茵茵，绿树葱茏。我们沿着石砌的甬道拾级而上，墓园肃穆寂静，只听得雨水从甬道旁树冠上滴落和打在伞顶轻重缓急的不同声响；石阶面水流泉涌，脚下发出“叭叽叭叽”的声音。方副主席告诉我，此山古称马径山，因墓地之后绵延起伏的后屏岭自然形成高低错落的七个小山包，状如北斗七星；为“七星拱月”的风水宝地，后又称之为“七星山”。甬道往里，见一处双层石质围栏，人多高的大理石碑上镌刻“林太史公墓”几个隶书金字。我对林偕春何以被称为“太史公”还是有些疑虑。丽芬说，相传林偕春早年曾任侍讲学士，授课于太子，故被后世尊称为“太师公”。太师公立朝刚直，以民为本，其德泽勋绩与文章气节，更被朝野所推崇；又因他曾履职“知制诰”，奉旨搜集史料，编写世宗，穆宗两朝实录以及参与编撰明代嘉靖隆庆两朝（计51年）的史存文档。其时，因皇帝的顾问、内阁大学士张居正当权操纵朝政，要求林公对先帝实录，加以褒扬、歌颂，并为张母祝寿“撰制”，意欲大加儴饰之词。而林公一向秉正从事，坚持实事求是：他认为“王言有体”，不低头奉承当权者意图。而是根据客观事实而秉笔直书，不肯阴间修改和增添与事实不符的褒夸饰誉之词。严守纲纪，不畏权势，堪比汉朝的太史公司马迁，所以后人都敬称林偕春为“太史公”。

　　墓道左侧绿树深处，矗立一座飞檐斗角典雅大方的亭阁。方丽芬说，这是2000年9月由陵园董事会在“陶望龄庐墓处”遗址上兴建的“望龄亭”。我们沿石板小路走近亭前，亭内“陶望龄纪念亭”石碑两米多高，宽近一米，碑背面镌刻《陶望龄庐墓处碑记》一篇，盛赞陶生尊师典范之举。亭枋“望龄亭”匾额由当代中国著名版画家、云霄人吴平为之题写。承亭顶的6根圆柱，前后分镌“忠廉知士，宗师慧眼识英秀；风骨辨骚，学子金樽洒妙文”和“两浙鉴衡留仰慕，云山庐墓答师恩”以及“史笔遗馨，三年孝道传佳话；亭霞焕彩，一代高风留直声”等内容的楹联3对，赞颂墓主人忠廉公正、破格选才的高尚品德。据有关文献资料记载，林偕春督两浙学政期间，绍兴学子陶望龄赴考迟到，他破格许其考试，且以其文章卓越而名列榜首；后来陶氏果然获得会试第一、殿试第三，官至编修，再迁谕德，又起国子监祭酒而名重一时。事实证明了林公慧眼识才、力荐隽贤的非凡胆识。林太师公逝世后，陶望龄特告假不远千里而来，为先师守孝庐墓3年，成就一段慧眼识英才，名儒感师恩，尊师重教的千古佳话。雨声滴嗒，我在望龄亭前伫立良久，迷蒙雨雾里，我仿佛看见林莽丛中有衣袂飘飘的身影出没，遥想当年正值盛年的陶望龄，为感念报答师恩，竟辞官告假，独自在这里结庐生活，整整三年的时间里，每日为恩师祭扫拜谒。和草木山川对话，苍天可鉴，这是怎样的一种高风亮节道德情怀。

　　沿缓坡甬道往里行数百米，绿树环绕的坡岗之下，就是林偕春的墓室。太史公墓呈风字形结构，封土堆上筑墓亭，坟前筑旷埕5级。墓亭前之两则以条石砌墙挡土护圹，两道纵向的龙形墓臂屏，对衬覆顶，益显其仪制崇重。墓前祭台下，环抱半月形兜池1口，池前台阶石栏环护，栏柱石狮分踞其顶，庄严肃穆。亭柱悬挂“早有直声留胜国，今其馀事活群生”木质楹联1对，坟前广阔的墓园列置蹲狮、望柱、立马、跪羊、坐虎等石象生（镇墓兽）；神兽其后有竖立石栏方柱，分峙两端，柱面镌刻“七星照耀，胜地钟灵”。风雨之中，我们见到几位当地村民正撑着雨伞摆放蔬果祭品为太史公拜谒祈福，让人惊奇不已的是，墓前空地铁制香炉沿展的烛台下，竟有几枝点燃的蜡烛在雨骤风狂中飘忽不灭，红红的火苗仿佛摇曳着林太史公一生正气两袖清风的坎坷生平往事。

　　林偕春所著的《云山居士集》有如下的记载：当太史公首次致仕家居时，因两袖清风，生活拮据，又逢闾巷间人情冷漠，以致于“出不能谐时，返不能安居。”不得已“万里挈家，腼颜就相”带着老父和妻子方氏北行赴京；中途又限于路费，先后寄妻及父于友人处。他慨叹：“进不能猝得升斗之禄，退不能遂锄田园之芜，徒使老亲羁寓中途，日夜悬望，愧可奈何？”更有甚者，当他们途经浙江太平县时，又因“长途浩费，竟不能俱”只好把妻室方氏孺人也“暂寄太平，谓得所托”却不料“东道之主，又忽以忧去”万般无奈之下，嗟吁“昔人谓托妻子于其友而冻馁者，今且见之矣”时局如此冷酷，经济何其窘迫，他心中惟有徒增郁结，自叹“乃知明珠和壁以暗投，人徒自愤耳”。当然，这也是居官清廉、家无馀资者所无法避免的客观规律。这些在文集（卷三）的《复房心宇书》《侯章衡翁书》和《复栗瑞轩书》诸篇中，多有表露，作者因事兴感，由感生情，但在叙述中却平易直抒，自然浑成，表现出无尽的忧思和难以排解的愤闷与忧伤，无不令读者为之动容，为之掩涕。正因为他有此铮铮硬骨、朗朗襟情，宁肯身躬贫涸、苦守清规，也不随与时俗低昂。以至他赋闲家居时，按时制应由地方月给的车马费，亦因不愿加重地方负担而被他一概谢绝。他说：“吾栖息衡茅，邀游山水间，安步以当车，甚适矣，奚敢厚烦邑里费。”表现了毕生自奉节俭并身体力行的高尚品格。林偕春第二次弃官归里的16年间，他自号“云山居士”，完全过着山水田居般的隐逸生活，建起“读书谈道”书斋善诱后学者；就是与路过居处登门造访的官员言侃中，还是只谈国政利病，不谈私事隐衷。直至病逝前，方借唐代诗人刘长卿的七言律诗，曲折地抒发满腔愤懑，据其墓志载：“疾亟时，或问以后事，默弗应，忽朗诵刘长卿《上阳宫望幸》诗一首，声若出金石，两手舞若忻得大还者。公之胸次无着，临终乃益见矣。”查《全唐诗》第5册151卷，有诗曰：“玉辇西巡久未还，春光犹人上阳间，万木长承新雨露，千门空对旧河山，深花寂寂宫城闭，细草青青御路闲，独见彩云飞不尽，只应来去候龙颜”。此诗词旨朗隽，情韵相生，根据诗人生活年代和诗中内容分析，该诗借“安史之乱”期间的唐玄宗携杨贵妃西逃蜀地，上阳宫后妃翘首盼归，希冀重获宠幸之史事，寄托对朝廷深切的眷恋，抒发着刘长卿自叹仕途失意的苦衷。他把满腹郁闷和忧患，深藏胸臆，试图在田居生活中寻找心灵慰藉，在读书谈道里排遣内心苦衷。然而，他终究验证以涤烦销愁，临终前联想其浮生遇而非遇、才不得展、志难获申、尽忠无门的遭遇和日渐式微的国势民态，顿时填膺、百感交集，借《上阳宫望幸》慨然宣泄！其思想意旨隐晦婉转，抒情方式却率真直白，当是炽热爱国情怀最坦诚最直接的流露，也是林偕春最终留给后人一首荡气回肠的生命咏叹曲。与林偕春同期的漳州大儒名贤黄道周在碣文中由衷坦诚表达了对林偕春的推重认同仰慕：“吾乡先正有林警庸先生，伟人也”“天下操觚之彦，无不心惮先生者”“先生尝言人出处志节，不磊落可观，虽负鼎台，腐草耳”及“余尝过前涂，望先生之宫，未尝不飒然魂动也”。

　　雨愈下愈下，天地一片混沌，雷鸣电闪中，我们在太史公墓前三鞠躬，行注目礼，依依不舍向先生道别，先生的道德风范名垂千古，与漳江流水云霄大地同在，与日月星辰同在。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云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