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于 碑 铭
——记云霄明代人物吴原
杨少衡
明朝弘治八年(公元1495年)十一月初十日,户部左侍郎吴原早晨起床后感觉身体不适,但是还是强忍上朝,退朝后又到部里处理事务,返家才告假休息。礼部右侍郎傅瀚听到消息,觉得吴原稍稍调理保养,应该很快就会痊愈,彼此再见面。不料十三日凌晨四更,有人敲门,却报告吴原逝世了。傅瀚大为惊讶,悲痛不已。
这一段记载出自《吴公墓志铭》,写得细致入微,极具现场感,令人读之难忘。古人为文简约概要,惜墨如金,却又能三言两语描摹过程,点染心理,情真意切。这篇《吴公墓志铭》置于墓中,陪伴墓主吴原度过四百六十多个岁月,于1960年因该墓被掘,吴原移葬他处,墓志铭现身于世。这个墓志铭上记载着其撰、书、篆盖的三个人物,分别是:“赐进士,通议大夫、礼部右侍郎、前太常寺卿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经筵讲官兼修国史、新喻傅瀚撰。”“中宪大夫、太仆寺少卿、直内阁经筵官、预修国史玉牒、永嘉姜立纲书。”“赐进士第、嘉议大夫、户部左侍郎、华容刘大夏篆盖。”用现代白话简单说明,就是该墓志铭由傅瀚撰文,姜立纲书写,刘大夏用篆字写碑盖。这三个人物都是明代名人。傅瀚撰文时为礼部右侍郎,五年后成为礼部尚书。善于写诗作文,著有《体斋集》《经延讲章》等。姜立纲是著名书法家。在天顺、成化、弘治三代,名噪一时。当时凡内廷制诰、宫殿碑额,大都出于他的手笔。人皆称其书曰“姜字”,“人得篇纸,争以为法”。篆盖的刘大夏后来当到兵部尚书。吴原的墓志铭由这三人合作,可见其份量之不同寻常。
我在一个暮春时节来到云霄,探访吴原事迹。我生于漳州,在漳工作多年,当年因工作和各种事务不时到云霄。记得有一年前来,听友人提起吴原,称其所任户部左侍郎大约相当于现时民政、财政部的第一副部长,在云霄历代名人里官职最高,死后归葬故乡,其墓规模宏大,人称“吴侍郎墓”。当时忽起兴致,想借机一访,友人却说已经旧迹难见,吴侍郎墓“文革”前被破坏,其享堂被占用,后亦塌毁,神道石碑石雕文物等也因后世修路损毁丧失。我听了分外抱憾。过了近二十年再来云霄,访问中得知在当地领导和相关部门重视下,经各界有识之士与吴氏后人的共同努力,吴原享堂已经修复,相关文物也陆续寻访归位。我倍觉欣喜,终于重续旧愿,一访旧迹,走进吴原享堂。我在吴原享堂读到了与吴侍郎墓相关的两篇明代碑文,一篇是上述《吴公墓志铭》,还有一篇是《吴公神道碑铭》。后者原立于吴侍郎墓前石神道东侧,1965年毁于公路拓建,仅存2块残碑。2009年云霄县博物馆研究员汤毓贤参照众多相关历史资料予以补全,复原了全文。该碑由“赐进士出身、嘉议大夫、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知制诰、经筵官兼修国史,长沙李东阳撰。”这位李东阳同样是明朝赫赫有名的人物,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除了曾为内阁首辅,是明中叶朝臣与宦官斗争中一大重要政治人物外,还以文名传世,是当年“茶陵诗派”的核心人物。吴原身后这两篇由重量级人物撰写的碑铭分置墓里墓外,内容互相映衬,成为后人了解吴原生平事迹的最重要的历史资料。
根据资料,吴原字道本,别号云坡居士,于明宣德六年(1431年)生于时漳浦县云霄里,于景泰元年(1450年)以第七十八名中式为举人,天顺八年(1464年)以第五十二名赐进士及第,官授兵科给事中,后历任右给事中、左给事中、礼科左给事中、兵科都给事中、太仆寺少卿、太仆寺卿、户部右侍郎,弘治四年(1491年)任户部左侍郎,累阶正议大夫、资治尹,弘治八年(1495年)病亡,时年六十五岁。从中举人起算,吴原经历了景泰、天顺,成化、弘治四朝,为官32载,任谏官20年,位居正三品朝臣。任上诸多重大事迹,记录于这两篇碑文中。
《吴公墓志铭》里有这么两段文字:“初置西厂伺察,中外跼蹐。公言厂非旧典,革之便,报可。”“既又率其僚,痛劾一二大臣党附西厂者,为所中,久之乃迁太仆。”这两段文字说,朝廷设置西厂窥察,朝野不安,吴原提出西厂设置不符原有典章制度,应革除之,呈报得到认可。后来又带领同僚,严厉揭发勾结依附西厂的几位大臣,被他们中伤,因此隔了很久才升迁太仆寺主管。《吴公神道碑铭》也以相对简略的文字记述了这一历史事件:“西厂久炽,公乘众忿,倡诸科劾罢之。有镇云南者肆贪虐,镇辽东者匿贼不以闻,又劾之。”接触过明史的人对东、西厂都不陌生,那是明代特有的特务机构。西厂成立于成化十三年(1477年),以宦官汪直为提督。汪直在全国布下侦缉网,拼命构置案件,主要打击京内外官员,一旦怀疑某人立刻加以逮捕,严刑逼供。一般百姓稍有不慎,也会被西厂以妖言罪处置。西厂成立数月就弄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辅臣集体上书,向宪宗皇帝痛陈西厂之危害,并将汪直的不法之事一一举报。宪宗震惊,于是撤销西厂,遣散人员。但是仅一个月又予恢复。此后汪直又办下众多案子,一一剪除反对自己的朝臣,权势达到极点。直至成化十八年(1482年)才在权力角逐中失败,西厂随之解散。
据汤毓贤研究员考证,吴原以“厂非旧典,革之便”上疏是在成化十五年,时吴为兵科都给事中。明史亦记载,成化十六年(1480年),“巡按辽东御史强珍上疏,劾太监汪直、总兵侯谦、巡抚陈钺前失机隐匿罪,于是都给事中吴原、御史许进等,亦以钺为言,比之黄潜善、贾似道。”这一次弹劾的结果是强珍被诬妄奏,下锦衣卫狱。该记载对《吴公墓志铭》关于吴原对西厂以及依附汪直的大臣的弹劾记述提供了印证。面对气焰嚣张如日中天的宦官及其依附者,吴原毫不畏惧,坚持斗争,其勇气与政治品格可见一斑。吴原在明中叶朝臣与宦官的剧烈政治斗争中的作为载于史册,他是一个对历史进程发生过重要作用的人物。
除了政治斗争中的作为,吴原还是当时一位对百姓生存做过很多好事的官员。《吴公墓志铭》中写有两件事情,一是吴原在户部督管国库仓储时,法度严明又宽大。以前抓到偷窃粮食的人,动不动先毒打到鲜血淋漓,才交付法办,甚至有致死人命的。吴原说,犯法自有法律惩办,为什么要打他们呢?偷粮的因此受到了感化。另一件事情是到浙江赈灾时,吴原“且积且赈”,积粮三十一万石,银七万余两用于赈灾。他又上奏朝廷,减免浙江百姓历年拖欠的赋税数百万计,百姓赖以渡过难关。“他如防寇盗、抑强豪、筑海堤、塞矿穴,严生女不举之禁,卓有嘉绩。”这些事迹在《吴公神道碑铭》亦有记载,称“民甚德之”。我到吴原享堂访问时,还从接待、介绍情况的吴荣金、吴银林两位吴原后人那里听到了在民间口口相传的一些故事。吴荣金告诉我,当年吴原在浙江赈灾,看到河上漂着女婴尸体,了解到当地一些人“生女不举”即不抚养,吴严令禁止,还采取税收措施,鼓励民间保护女婴,倡设育婴堂收养弃婴。因这些善举,吴原受到了民众的爱戴。据传浙江会稽(今绍兴)建有吴原庙,当地女子婚嫁时,要到其神像前行冠笄礼以谢恩泽。民国十九年(1930年)国民党49师派一营军队到云霄驻防,那年清明节,营长吕光望(浙籍)听说有吴原墓,亲率全营士兵祭扫;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浙籍云霄县长孙永年也携母亲妻儿致祭吴原墓,表现了浙江人对吴原的感情。
除了为官“卓有嘉绩”,吴原为人品德也倍受推崇,两篇碑铭对此多有反映。《吴公神道碑铭》称其“性笃厚”,《吴公墓志铭》称其“待人宽厚坦夷”,“或肆侮,不与较”,即对不恭敬者也不与计较。吴原乐于助人,“好周济,有急尽力援之”。“同邑监生蔡坦、训导黄茂贵,俱疾革舁托公。坦疾疫也,时盛暑,公方会客,客有逸去者。公从容处之,殡其丧。自余主殡于其寓者不暇一二数。”说的是同乡蔡、黄二人都在病危时让人抬着托付给吴原,蔡患的是瘟疫,时为盛夏,吴在家会客,有客人见状逃走,吴原从容处置,为蔡办了丧事。吴在自己家中为别人主办丧事不是一次两次。《吴公神道碑铭》也以“同里客死凡数人,皆为经理后事,甚者殡于家,虽盛暑大疫不避也。”记述其事。吴原的亲情也记载于碑铭。《吴公墓志铭》记其任左给事中时遭父丧,回乡守孝,“哀毁几殆”。任户部右侍郎时曾请假回乡探母,皇上赐钱三千贯,让他行程接受驿站接待。由于曾经两次回家省亲,后来不敢再提,心中常常思念老母,郁郁不乐,指望还能于公务空闲再“往视”,却未果。其弟吴震、吴泰一同北上进京,吴原每天都计算他们的行程,思念不已。到京后“服食慰问,和乐无间言”。吴原临终时,呼叫儿子吴梦麟,说自己受屡朝厚恩而不能报答,“负汝祖母寿八十有八未能养”,要求儿子“终吾志”,努力培养后辈成才,“吾无憾矣。言讫而逝”。碑铭只能记述吴原品行的点滴,读来却己十分动人。
令我印象至深的还有这位明朝重臣的过人才华。据《吴公墓志铭》记载,吴原“长身修髯,器度伟甚”,即身材高大,胡子修长,器度不凡。他“善记忆”,在当给事中时,群臣奏章几万言,他默读两遍就能“举其辞”。湖南宣慰司的奏状,与一年前印篆稍有不同,他立刻辨别出其伪造。平时他空闲时手不释卷,尤其喜好读《左氏春秋》,谈话间偶然说及典故,总能道出始末。他“喜吟咏,僚友凡有作,即和之。为文多不留稿,中岁后,其子始为收其什一。今所存杂文若干篇,诗若干首。”寥寥数笔,若干细节,吴原形象己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吴原身后极尽殊荣。史载“朝廷特赐赙钞三千贯”,以地卿之礼敇葬“大明少司徒”吴原于漳浦云霄里驿后山南麓,墓前配置宏伟的享堂及神道石像仪列,由工部进士黎尧卿莅云督葬。弘治十一年(1498年)五月九日吴侍郎墓竣工,福建等处承宣布政司右布政使李云亲往谕祭。而后历四百六十年,吴侍郎墓于1958年被公布为福建省文物保护单位。不料仅过两年,因当时历史环境和极“左”思想影响,吴侍郎墓被以“新校舍建设需要”为名挖掘占用。
吴银林是当年吴侍郎墓被掘时的一位目击者。他给我讲了一个细节:当时有一位吴氏后人,属于“地富反坏右”另册人物,身有疾患,却站出来,在路旁向族亲和路人募捐,以购买棺木移葬被挖出的先祖吴原之遗骸。他哆嗦不止,即因疾患,更怀无尽悲愤。这一幕如在眼前,历史已经翻开新的一页。此刻吴原享堂已经重修,享堂龟趺碑台已经建成,流失文物陆续归来,相关修复项目也在推进之中。
探访吴原享堂,我心中充满感慨。吴侍郎墓曾经浩劫,终于迎来恢复之时。这样一位历史人物不应该,也不会被人们遗忘。无论沧海桑田,他留在他的碑铭中,留在历史里,也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本文原载于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省作协“走进八闽”文化采风系列之《走进云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