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 阳 七 贤
陈济谋
一
建阳,历史悠久,文风昌盛,曾有“七贤过化”的荣耀。
七贤,即朱熹和他的六位弟子:蔡元定、黄榦、刘爚、熊禾、游九言、叶味道。
朱熹(1130—1200),字元晦,晚号晦翁,祖籍徽州婺源,生于尤溪,18岁应乡试,19岁登王佐榜进士,24岁出仕任同安主簿,开始仕途生涯。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理学、讲学授徒和著述,是理学的集大成者。他编撰的《四书集注》继承和发展了孔子的儒家思想,发展了程颢、程颐关于理气关系的学说,建立起一个完整的理学体系,把中华文化推进到成熟发展的新阶段,是孔子之后又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和诗人。
蔡元定(1135—1198),字季通,号西山,建阳崇泰里(今莒口镇)后山人,博学多才,一生不应科举。史书称他“性质豪迈,器识宏深。道德文章足以仪形于当时,著书立言足以垂范于后世”。与朱熹疏释《六经》《论语》《孟子》《大学》《中庸》,每有洞明自得之妙,是朱熹最得力的助手,人谓“闽学干城”。因“庆元党禁”流放湖南道州,客死异乡,著有《易学启蒙》《律吕新书》等48种。
黄榦(1152—1221),字直卿,号勉斋,福州闽侯人,聪颖好学,性情坚毅,青年时慕名拜朱熹为师,苦学不怠,常常夜不宽衣,朱熹赞其“志坚思苦”,深为器重,将次女配其为妻,随侍朱熹身边十余年,助其授徒讲学,著有《四书同释》《黄勉斋文集》《易解》《仪礼通释》存世。
刘爚(1144—1216),字晦伯,号云庄居士,莒口马伏人,博学多闻,正直无邪,乾道八年(1172年)进士,官至工部尚书,为官忠正,兴学校,育人才,力排众议,要求罢“道学之禁”,最先奏请朝廷刊行朱熹《四书集注》,将朱熹制定的《白鹿洞学规》颁示国子监和太学,卫道师门,为朱子理学的传世立有不朽之功,后人评其“朱熹有功于圣门,刘爚有功于朱熹”。著有《周易解》《奏议史稿》《东宫诗解》《四书集成》《礼记解》等传世。
熊禾(1247—1312),字去非,号勿轩,晚号退斋,建阳崇泰里(今莒口乡)人,出身书香门第,咸淳十年(1274年)进士,为朱熹再传弟子,他以弘扬朱子理学为己任,得朱熹、黄榦论学之要旨。宋亡后,麻衣布鞋,面东而哭,誓不为官,“束书入武夷山”构筑鳌峰书院,以继朱子之学为己任,其民族气节和精深学识吸引了一大批学子文士。一生著作甚丰,有《文公要语》《周易集疏》《书说》等传世。
游九言(1142—1206),字诚之,号默斋,建阳麻沙长坪人。自小受到良好的理学启蒙,学问精深,极擅词赋,长期在麻沙长坪讲学授徒,宣传朱子理学。“庆元党禁”时,不少人畏避自保,改换师门,他却宁折不改志,公然颂扬理学,深受里人尊敬。有《默斋遗稿二卷》,收入《四库全书》。
叶味道(1167—1237),名贺孙,字味道,祖籍浙江永嘉,受父之命,师事朱熹,待之若父。“庆元党禁”时,参加礼部考试名列第一,因坚持理学观点而被革除。其人知古通今,后移居莒口后山建溪山书院,讲书授徒,学识品行情操深为里人尊敬。“庆元党禁”后,宋宁宗嘉定十三年(1220年)再次应试中进士,官至秘书省著作佐郎,著作有《易会通》《四书说》等十余种。
七贤,都是一代大儒,都是朱子理学的中坚砥柱,都是中华历史文化长河里的璀璨之星,难得的是他们大多是建阳人,又都在建阳办书院著书立说,讲课授徒,教化里人,吸引各地名儒纷纷慕名而来,四方学子云集,建阳成为全国理学的圣地和研究中心,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一段辉煌岁月。
如今,人们在麻阳溪畔的青山绿水间开辟宽广的七贤广场,安放着巨大的青铜七贤群雕,草木扶疏,江楼如画,雕像人物栩栩如生,或临风长啸,或泽畔行吟,或掩卷沉思……都深情凝视着眼前的无限江山,彰显后人对七贤教化乡里千秋之功的铭记和对未来的昭示。
二
朱熹曾说:“人性皆善,而其类有善恶之殊者,习气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则人皆可以复于善,而不当复论其类之恶矣!”他认为“唯学为能变化气质耳”,还说“若不读书,便不知如何而能修身,如何而能齐家、治国”。身为智者哲人,他认为天底下没有比化人更重要的。所以,他接过孔子“有教无类”的口号,以开启民智为己任,匡世济民。
朱熹一生痴迷讲学和著述,虽然很早走上仕途,而他似乎志不在此。或许是苍天的刻意,或许是民族文化的有幸,在此后的几十年生涯中,他把主要精力都用在理学研究和讲学著书上。有人做过统计,朱熹一生创立书院四所(其中三所在建阳,一所在武夷山),修复的书院三所,曾经讲过学的书院47所,与全国67所书院关系密切,门生弟子逾千人,至今有名姓、生平、履历可考者,就有215人。近代大教育家蔡元培先生说“宋之有晦庵,犹周之有孔子”,将朱熹和孔子相提并论。
寒泉精舍,是朱熹创建的第一所书院。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朱熹母亲病殁,他与精于风水的门生蔡元定一同择地,最终选在建阳崇泰里(今莒口镇)后山的天湖之阳。为给母亲守墓,朱熹在墓旁建草房数间,取名“寒泉精舍”,开始了长达七年的隐居。“耕田东溪岸,濯足西溪流。朋来即共欢,客去成孤游。静有山水乐,而无身世忧。著书俟来哲,补过希前修。兹焉毕暮景,何必营菟裘。”就是这一时期的真实写照。后因从学人数众多场地不够,又另辟一处云谷晦庵草堂。许升,范德念,蔡元定,刘爚、刘炳兄弟,吴楫,廖德明,吴公济等门人均从学于此。隐居云谷寒泉十年,朱熹完成了《太极图说解》《太极通书解》《论孟精义》《西铭解义》等几十部重要著作。还与有“东南三贤”之称的吕祖谦共同编成理学入门书《近思录》,初步构建起庞大的理学思想体系,云谷寒泉成了当时理学研究中心。
武夷精舍,建于九曲溪隐屏峰下,是朱熹弹劾唐仲友受挫后愤然辞官归隐武夷所建,于宋淳熙十年(1183年)四月落成,朱熹十分喜悦,一口气写下《精舍杂咏十二首》以记盛况。此后,朱熹广收门徒,四方学子纷纷负笈而来。蔡元定、刘爚、真德秀、李闳主、黄榦、叶味道、詹体仁等著名学者百余人皆从学于此。从淳熙十年(1183年)到绍熙元年(1190年),朱熹大部分时间都在此讲课授徒,栽培了大量学生,朱熹的理学思想也由此进一步传播开来,形成有影响的学派。这一时期完成的有《易学启蒙》《小学》等重要著作。
沧州精舍建于建阳西郊考亭村,是朱熹继寒泉精舍、武夷精舍后创立的第三所书院。初名“竹林精舍”,因来学者众,于绍熙五年(1194年)加以扩建,更名“沧州精舍”,在当时闽北林立的书院中,沧州精舍规模和影响都是最大的。此时的朱熹已进入晚年,思想最成熟,学术也处于巅峰时期,因此沧州精舍名声远播,四方学子趋之若鹜,时人称沧州精舍是“煌煌上庠”,读书人均以到过考亭、亲聆过朱熹教诲为荣。即便在“庆元党禁”期间也依然络绎不绝,以至于经常出现“简瓢屡空”,而朱熹与“诸生……豆饭藜羹共与”,经常“为诸生讲论,多至夜分”。这一时期的重要著作有《书集传》《礼书》《辨正》《后语》等。其一生最重要的《四书集注》即刊刻于此一时期。庆元六年(1200年)三月,一代儒学大师病逝于考亭,为后人留下四百六十多卷七十余部著作。
在朱熹的影响下,蔡元定创办西山精舍为讲学授徒之所,叶味道在莒口建有溪山书院,游九言倡道讲学于麻沙长坪廌山书院,熊禾在故里熊屯办有鳌峰书院,黄榦曾居莒口河坝潭溪书院收徒讲学,刘爚于马伏云庄书院讲学授徒。这些书院皆学子云集,盛极一时。由于这些书院的巨大影响,当时闽北一带许多大姓望族的家祠也纷纷以书院命名,既为崇祠先贤之所,又负蒙童读书、教化乡里的功能,那时的建阳真是“书院林立,讲帷相望”,“家有弦诵之声,人有青云之志”。当时福建书院居全国之首,而建阳书院又居全闽之首。书院的繁荣,带来科考的兴盛,宋代建阳共有进士108人,南宋就66人,社会重教重文蔚为风气,无怪乎著名爱国诗人刘克庄上任建阳知县时,会写下“巍巍文公,宋之夫子;翼翼考亭,闽之阙里”的词句。他以朱子比肩孔子,以曲阜孔府的阙里誉考亭,高度赞颂了七贤教化乡里的历史功德,建阳也由此有了“南闽阙里”的美誉。
三
七贤都是大智慧之人,他们学术精粹,人品高华,德行超迈。阅读史料,会有太多太多的叙事震撼人们的心灵,这里撷取一二,以感受往圣先贤足以传芳万世的师道之德。
一曰求真之德。“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首脍炙人口的《观书有感》,是朱熹读了湖湘派学者著作《知言》后从中受到启发而写的,并誉之为“源头活水”。为了进一步探讨理学中无极太极、已发未发等问题,乾道三年(1167年)秋,朱熹率弟子不辞千里到长沙拜会湖湘学派领袖张栻,这就是文化史上著名的“朱张会讲”。朱熹时年37岁,张栻少朱熹三岁。他们“昼而燕坐,夜而栖宿”,辩论进行了三天三夜,吸引三湘学子云集,以至于岳麓书院出现了“舆马之众至饮池水立竭”的盛况。辩论的结果,张栻认为自己的学问“既见朱熹,相与博约,又大进焉”,而朱熹更感到张栻的见解“卓然不可及”,对自己“开益为多”。朱熹还写下“忆昔秋风里,寻朋湘水旁。胜游朝挽袂,妙语夜联床。别去多遗恨,归来识大方。惟应微密处,犹欲细商量”的诗篇,记录了两位先贤追求真知和惺惺相惜的高尚情怀,留下一段千秋佳话。
二曰修身之德。七贤中,蔡元定是朱熹的得力助手,也是朱熹理学的主要创建者。蔡元定自小聪颖过人,八岁能诗,一日可记数千言,19岁筑室西山之顶,以野菜充饥发奋读书,25岁拜朱熹为师,两人相见恨晚,他的学问令朱熹感叹:“此吾老友也,不当在弟子列。”而蔡元定只想当学生,自此师事朱熹终生不渝。朱熹治学每有疑难都会先与他探讨,朱熹的许多著作都凝聚着蔡元定的心血。
蔡元定一生不应科举,人品极受世人称颂,他“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是理学家中慎独的典范。庆元二年(1196年)“伪学”案起,蔡元定以“佐熹为孽”的罪名流放三千里外的湖南道州。临行前夜,朱熹率众弟子为其饯行,蔡元定从容泰然,无怨无悔:“执手笑相别,勿为儿女悲……断不负此学,此心天可知。”令朱熹十分感动:“朋友相爱之情,季通不屈之志,可谓两得矣。”是夜,师徒二人同处一室,通宵校订《参同契》一书,直至东方发白,使得本是伤别的夜晚变得无比的悲壮和美丽。庆元四年(1198年)蔡元定客死异乡,临终前遗言“惟以不见先生为恨”。苍苍年迈的朱熹老泪纵横,仰天长叹:“天何夺吾季通之速耶!”抱病写下字字带泪的《祭蔡氏季通文》。朱熹和蔡元定以自己崇高的德行赋予师生之间的尊严和神圣,为后人留下光辉典范。
三曰诲人之德。朱熹一生历经坎坷和磨难,随时都有被捕和杀头的危险,而这一切又都来自他的理学和教育,但他以哲人的先知和智慧洞见人性教化的神圣和艰难,坚定而无悔。蔡元定死后的第二年,朱熹避居东阳石洞,依然没有停止讲学。有人提醒他朝廷正虎视眈眈呢,他一笑置之。庆元六年(1200年)三月九日,朱熹在“党禁横行”的人生逆境中走向生命的尽头,他的弟子蔡沈在《朱文公梦奠记》中记述了朱熹生命最后的几天;
初三日,在楼下改《书传》两章……是夜讲书数十条;
初四日,是夜,说书至太极图;
初五日,是夜,说《西铭》,又言为学之要;
初六日,改《大学·诚意章》;
初八日,作范伯崇念德书,托写礼书,又作黄直卿榦书:
初九日,甲子五更……气息渐微而逝。
噩耗传出,各地学子门生,不顾朝廷禁令,设置灵位,相聚祭奠,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村野山间,聚集起上千人为夫子送别。山风低回,松涛呜咽,人们的恸哭声和着辛弃疾“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祭文的悲怆声,久久回荡于天地之间!
传道、授业、解惑,诲人不倦,死而后已,夫子无愧矣!
(本文原载于《走进建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