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台宗亲文化丛谈
汪毅夫
一
宗亲文化的核心是宗族制度,宗族制度有两个要点,嫡长子继承制和大宗、小宗的分别。闽、台民间对于宗亲文化的核心、宗法制度的要点,有一个简明的概括:“世世代代嫡长子统族人主始祖(始迁及初有封爵者为始祖)墓祭百世而不迁”者为大宗,“高祖传至玄孙统三从兄弟主高祖庙祭至其子五世则迁”者为小宗。福建在历史上经历过中原移民开发的历史阶段,移民聚族而居的传统,形成了福建众多的宗族乡村。林耀华《义序的宗族研究》说:“义序是一个乡村,因为全体人民共同聚居在一个地域上,义序是一个宗族,因为全体人民都是同一个祖先传衍下来。前者为地域团体,后者为血缘团体。义序兼并前后二者,就是一个宗族乡村”。福建的乡村绝大多数属于宗族乡村。举例言之,我曾见清代末年福建南靖县衙门的一个文件,该文件记该县各社(即各村)社名和居民姓氏。该文件表明,全县共有631个社(村),其中543个属于一社(村)一姓的宗族乡村。上世纪80—90年代,福建的宗族乡村还基本上保留原有数量和原有形态。在台湾,福建移民及其后裔一直是台湾人口构成的大部分,台湾民众的祖籍地80%在福建。于是,台湾民众返乡探亲的主要去处之一是福建,是福建的宗族乡村。于是,返乡探亲有了归宗认祖的意涵,其理至明也。

江田南阳陈氏五修族谱圆谱庆典
闽台两地宗亲有共修族谱的历史传统。这里举三个事例:1.清雍正年间,福建南靖赖氏为修族谱向闽、台宗亲发布启文,要求各地宗亲“佐予不逮,各将分裔历考精详,惠寄前来,隶登分册,搜采遗文,恒因根而振叶,旁求逸序,爰沿波而讨源,庶百干千支,端绪可寻,卷帙能载。青蓝之父子,虽隔世可知;金石之友昆,即易时日不紊”;2.福建晋江《玉山林氏宗谱》记:清代嘉庆年间,林氏宗亲林正兴在台经商,为玉山林氏修谱“积金满千,公鸠佛银,交入行中,言念族谱未修,以为修谱之用,又自加捐以补足”;3.福建泉州《蓬岛郭氏家谱》记:郭氏宗亲郭腾蛟,“自其祖徒居台湾苗栗郡苑里庄猫盂,公生长地,与蓬岛祖居远隔万里”,“当光绪庚寅(1890),我祖三修谱牒,公亲率其子若侄,越重洋归来相视,并为其一派先灵填还冥库,虽云从俗例,亦属孝子顺孙所用心。今家乘四修,其孙木火又能慷慨赞成捐银二百元以助经费,可见公虽身在海外,而其水源木本之念,实相勿替”。
二
姓、氏、名、字、郡望和堂号,都是宗亲文化的话题。
大体而言,姓是族号,氏是族的分支号,例如,姬姓是包括汪氏在内的各分支的族号,汪氏则是姬姓的一个分支。姬以及姜、姚等女字偏旁的姓,留有上古母权社会的痕迹。
氏之得名,或以受封国、或以受封郡或以住地得名,当然也有以官职得名的。
孩子出生三个月后取名,男孩二十、女孩十五取字。名与字一般有意义上的连结,如韩愈字退之,屈原字平,等。
自称用名;名字连称时先字后名;称呼平辈、尊辈多称字;对晚辈可以直呼其名。这是古之称谓上的四项原则。
民间取名,有“取个贱名好养大”的说法,故有名“狗屎”“臭贱”之类者。
女性名罔市、罔腰、招娣、抱治、引弟等,反映的是重男轻女的风气:生了女孩则姑妄养之(罔,假借为妄,姑妄也;市、腰,饲、养也)、并希望她引领弟弟、抱着、护着弟弟。在闽南方言里,治和弟是同音的,“抱治”即“抱弟”也。
清人袁枚《随园随笔》曾记“姓名之奇”。据他说,《汉书》里有个姓伟,此人姓姓名伟;又有个丁姓,此人姓丁名姓。还说郭子仪字子仪,名与字相同。又有屈无为字无不为,名字相连是:无为无不为。
我们也常讲究郡望、堂号。
台湾作家张大春的作品里有这样一段话:“她的名字叫颍川秀敏。我说颍川是个姓吗?她说,当然,是贵国的所谓堂号,张君的堂号是什么呢?”
颍川是郡望,是“颍川郡的望族”的意思。通常以颍川为陈姓的郡望。实际上各郡望族不止一姓,颍川郡的望族有陈、钟、干、乌、赖、姚、虞、田、陆、孙、晁、庾等。一姓又有多个郡望,如陈姓的郡望有颍川、汝南、东海、广陵、下邳等等。王氏有21个郡望,以太原为着。
郡望的意思是“世居某郡,为当地仰望”。以某地为某姓的郡望的说法是从这个意思上引出来的。
堂号则是某一男性祖先传下来的系统之名。“张君的堂号”可以是百忍堂,也可以是德远堂(台南)、世英堂(台中)之类。
江田南阳陈氏华光庙会
现在讲“改姓换名”的故事。
姓有双字姓,如欧阳、司马、令狐之类;双字姓里又有双姓相连的姓,如“林廖”“张简”之类。
双姓相连的情形或出于过继、或由于招赘。当然,也会有其他原由。
吴瀛涛《台湾民俗》讲:台湾南部一带有所谓过继子,是从妻族间乞养的,有的冠用生家及养家的姓,而不需同居于养家,也不用买卖的方式。张大春作品里有“如果他肯让林秀雄将来生的第一个儿子姓廖或者姓林廖”之语,说的正是双姓相连出于过继的情形。台中《张简氏祖先略记》记录的简氏入赘张家,生子八人,姓张简,则是因招赘婚而来的双姓相连的故事,另有因避讳而改姓换名的故事。
如邱的本字是丘,清雍正三年为“避孔子圣讳”改丘为邱。
台湾进士施士洁为避父讳竟然改写师友的名字。施士洁的父亲施琼芳也是进士,施琼芳字星阶。曾任安平知县的祁征祥是施士洁的好友,祁征祥的字也是星阶。因此,施士洁诗文提到祁星阶便改写为祁辛阶、祁莘阶、祁莘陔等。
日据台湾时期,日据当局强迫台湾人民改用或取用日本姓名。在此重压之下,发生了几种情况:
一是部分人以“生不改姓,死不改名”相抗争;二是部分人改用了日本姓氏,但巧妙地保持同中国姓氏的联系。如改李为井上,因为《孟子》有“井上有李”之语;改戴为田井,因为戴的读音与田井相近;改雷为雨田,用的是拆字法;改陈为颍川,颍川是陈姓郡望,等。三是家庭成员里,女改男不改。例如,台湾著名学者曹永和教授的夫人在日据时期取名花子,其妹取名贞子,而曹夫人的兄弟一名张钰、一名张镇,用的是中国式的名字。我收藏的南投陈姓某家的户籍誊本上,男性成员无一改用或取用日本名字,女性成员里则分别名澄美子、那美子等。后来,根据《台湾人民回复原有姓名办法》(1945.12),曹夫人花子改名若华,妻妹贞子改名明贞,陈姓某家的澄美子、那美子则分别回复姓名为陈澄美、陈那美。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2025年第5期,作者为全国台湾研究会会长,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