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15 11:04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汪毅夫



·汪毅夫说两岸·

读研的故事

 

汪毅夫

 

 

曾任福建师大中文系主任的俞元桂教授,是中山大学研究院出身的名师。报考研究生照例要考外文,俞老师当年的外文考题是一篇作品的英译汉。读了考题,他对这篇英文作品略知大意却对其中的不少单词似懂非懂,恐怕很难考试过关。急智中,他用林琴南式的意译笔法将英文作品译成文言文。到了阅卷环节,轮到对文言文似懂非懂的英文老师感觉头疼了,阅卷老师百般纠结,最后以60分的成绩放他一马、也放自己一马。

和白话文一样,文言文也是汉文。将英译汉的考题做成文言文,没毛病。可是,该划重点的问题来了。我们知道,在日据台湾时期的50年里,台湾作家的写作用语主要是日语,用文言和白话写作的作家、作品不多。我们今天阅读的日据时期的台湾文学作品(其集大成者是《光复前台湾文学全集》),几乎全是白话文作品,文言文作品几乎全被忽略。实际上,这些白话文作品有一半以上是从日文翻译成白话文的。试想,如果将当年台湾作家用日文写作的作品一律译为文言,一部《台湾现代文学史》当如何写作?就《台湾现代文学史》而言,文言文不是白话文,所以台湾作家的文言文作品得不到釆认,但日文也不是白话文,台湾作家的日文作品却为什么得到采认?另外,在日据台湾当局推行的同化政策的重压之下,用文言文写作,同用白话文写作一样,也是用汉文写作、也是对日据当局在台湾实施的同化政策的抵制。看来,台湾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也可以有研究作品翻译问题的读研故事:从留意日据时期台湾作家的写作用语入手,比照日据时期台湾文学作品的原著和译本、比较同一原著的不同译本,也可以将台湾作家用文言文写作的作品纳入研究视野。

俞元桂教授晚年在为拙著《台湾社会与文化》(1994)撰序时回忆说:“抗战后期,我在迁移粤北的中山大学研究院当研究生,那时文科研究所设立有中国语文文学部、历史学部和文化人类学部等专业,前两种是传统学科,后一种较为时新。他们研究生的治学方法与我们大不相同,他们很注意实地调查,如考察民族、民俗、宗教、民间文艺之类,我觉得十分新鲜,相当羡慕。我在导师的指导下,循着传统方法进行研究,延续了几十年,甚至自己当了导师,对研究生的指导也一仍旧贯。”

我是俞老师指导的学生之一。俞老师告诉我,他的指导教授对他的要求是“竭泽而渔”,即尽可能全面地收集同论题相关的资料。俞老师教给我的学习方法,其实不止文学的“传统的研究方法”,还有更多。记得考研时,“专业基础“有一道考题:《清忠谱》的作者是谁?它在思想和艺术上有何特点?这道“很容易”的考题,其关键词“《清忠谱》”却是“很容易”让人忽略的呀。要命的是,这道题的占分比例很高。我答题仅得其一半考分。这给我一个教训基础知识要全面、做学问当“竭泽而渔”。

考研后便是读研。第一学年,俞老师布置的作业是:1.《中国现代文学史著撮要》;2.《新近的研究理论和方法》。于今思之,俞老师意在让我作为文学专业的研究生,遵循文学的“传统的研究方法”、也接受历史学的训练和“跨学科”研究的理论和方法。记得我看到赵家欣先生写于1936年12月31日厦门《星光日报》的《郁达夫在厦门》,其中有一节说:郁达夫“上星期从神户到台湾,对于这笼罩在亡国氛围下的岛屿,郁先生怀有相当的好感,四十年来,日本把台湾统治得似乎很有秩序了,然而这是一座火山,一座蕴酿四十年的火山,迟早终有爆炸的一天,郁先生说:台湾人很好,无论老的少的,对祖国都很热烈。年纪老的,他们一切都亲切的感受到;年纪轻的,他们有个热烈的眷恋祖国的心。可是在统治者多方面的压迫下,年轻人是苦恼的,他们彷徨在汉文和日文之间,汉文因环境关系,使他们不能长期间学习,故根底很浅。日文亦因种种习惯,当然比不上日人。所以在文学方面,他们的作品虽然很多,但很少好的。可是他们是抱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不断地努力着,他们的精神值得我们的钦佩,所以我断定台湾的文学将来一定很有希望的。日本人对于台湾人思想的自由极端的防范,想尽法子使他们忘掉了对中国的关系,台湾青年的作品无处发表,三五个人在马路旁说话便要受干涉,这样的生活,你能够叫他们不苦恼吗?在这样的生活中,他们热烈的想念祖国,他们非常关心祖国,无时不尖着耳朵在打听祖国的信息,然而,我们对不住台湾同胞,祖国给他们太失望了!郁先生从皮箱内取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一共三个人,站在中央的郁先生,两旁站立两个中国青年,郁先生指着那两个青年说:这两个是满州学生,到日本念书已经三年,他说不愿再回满州当亡国奴去,我劝他们有机会还是到祖国来,他们很表示赞同,这古老的国度他们是眷恋的,我想他们一定会找机会投到祖国的怀抱里。”这属于稀见史料,俞老师读后就同赵家欣先生打电话,让我到赵家做访谈,并嘱问问有无郁达夫同两位满州的台湾青年的合影。

这是文化人类学调查取证的套路。俞老师还在序文里说:“我国学术界近来出现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结合的趋势,文学研究扩大到文化研究的许多领域,与人类学、民俗学、文化学、 宗教学等紧密结合起来。毅夫同志的研究符合学术研究的新潮流,也就开辟了他研究的广阔前景。我以为他的研究不仅有学术价值,而且具有迫切的现实意义。”师恩重如山!

(作者系全国台湾研究会会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