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8 16:3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景 艳



寻访陆如碧

 

景   艳

 

 

2020年 12月 7日,节气大雪。齐云峰下、九曲溪畔依旧是秋天的景象。略显清冷的空气流连于山峦叠翠之中,仿佛给这沿路的风景蒙上了一层时光的滤镜,光影之下真实却不够真切的物事,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车子驶向星村,我要寻访的是一位 70年前的故人 —陆如碧。她 1913年出生,1930年 5月 13日参加革命,1931年春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司号兵、警卫连指导员、特务连指导员、闽北独立团机炮营政治委员,1932年 10月在闽北“肃反”扩大化中横遭残害,1966年平反。俯仰暗度,雪爪鸿泥。沿着她年仅 19岁的人生足迹回溯,星村,是她出生的地方,也是这位闽北女红军威名远播的发端。

 

这是迄今能找到的关于陆如碧的唯一影像。那是一张黑白画像,浓眉大眼,长方脸,齐耳短发,下颌微抬,目光炯炯,直视正前,穿着红军服的陆如碧用“飒爽英姿”这 4个字来形容是再合适不过了。“她是那种很健康的模样,身体很结实,个子高高的,有一米六五以上的样子,站在一群农村姑娘中,出类拔萃,性格中既有男人的豪爽,又有女性的温柔。 ”现年 84岁的原中共武夷山市委党史研究室主任张金锭先生告诉我:“这是画像不是照片,但经过熟悉她的人确认过的,说是很像。”

按图索骥。想象中,有着“双枪常胜女将”赫赫威名的陆如碧是家乡的骄傲,她在这里生活工作了近 17年,星村一定会流传着许多关于她的传说。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我们采访了多位八九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并不知道陆如碧,更不要说认识她的画像了,连负责给老红军及其家属发放抚恤金的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也不知情。陪同采访的星村文化馆馆长刘威解释说:“早年和她一起干革命的人大都不在了,她牺牲的时候那么年轻,又卷进了政治风波,恐怕熟悉的人都讳莫如深,再加上星村早年的流动性很大,很多人不知道很正常。”

那些革命者东征西战,很难长时间待在某一个地方,陆如碧真正参加革命之后就很少待在星村了,待在大安的时间会更多。但是,现在即便是在大安,知道陆如碧的人也不多,建议你还是到党史办、档案馆去查查看。”在宣传部门的协调之下,我来到了武夷山党史办档案馆,在一堆牛皮纸封面的卷宗中,找到了一篇较为详细地介绍陆如碧的文章,通过署名找到了文章的作者,令我大喜过望的,正是张金锭。他在 20世纪 50年代初采访了老红军干部彭政莲,也就是带陆如碧走上革命道路的原闽北妇女部长以及一些老地下党员、老游击队员、老交通员、老接头户、老苏区乡干部,获得了大量的一手信息,通过他们零散的回忆,逐渐拼起了一个相对完整的陆如碧。

陆如碧,别名陆牵仔。1913年出生于星村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家中有祖母、父母和一个弟弟。据介绍,“牵仔”在当地有“招弟”“带弟”的意思,可见当时重男轻女的社会氛围,但父亲陆松林算是开明的,不仅没有让她缠足,还在她 13岁时将她送入了私塾读书,虽然两年后,因没钱交学费被迫辍学,但在跟随父亲下田劳作、烧火砍柴挑水的过程中,陆如碧培养起了为家庭分担生活压力的责任感。艰苦,磨炼了她强健的体魄,也培育了她刚强的性格。“她从小对自己的要求就是男孩能做的她也能做,男孩做不到的她也能做。”

1927年 3月,在国民革命军北伐形势的推动下,崇安县农民协会、工会和妇女协会相继成立,一场场农运风潮席卷着整个崇安城,革命的火焰燃遍武夷山麓的百里乡村,封建统治机器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套在妇女脖子上的精神枷锁也受到了有力的挑战。陆如碧感受到周遭翻天覆地的变革以及受压迫妇女们的觉醒,她的内心激起了阵阵涟漪,她渴望着像他们一样去拼搏、去战斗,像一只蓄势振翅的雏鹰,等待着苍穹的召唤。

这一天很快来到了。1930年 5月 13日,崇安县苏维埃政府执政委员、赤卫连总指挥徐福元带领县赤卫队攻克敌营,解放了星村。在父母的支持下,陆如碧毅然走出家门,自告奋勇地参加了革命工作,成了闽北妇女部长彭政莲的助手,她的任务就是配合彭政莲把星村区的妇女组织起来、发动起来。在她们的走访动员之下,星村区很快就成立了妇女解放委员会。许多妇女同胞不顾父母的阻拦、夫权的责难,剪去了发辫,放开了裹脚,积极投身革命活动。7月,县苏维埃政府派陆如碧跟随彭政莲到黎源乡开展慰劳赤卫队和妇女解放的工作,她愉快地接受了任务。

黎源乡时属崇安县第四区,距离星村区 40多里,大多是高山峻岭,自然村也很分散,那时还没有公路,交通很不方便,下乡全靠两条腿。由于地处偏僻山区,根深蒂固的封建桎梏将当地妇女束缚得喘不过气来,大多是裹着长长的缠脚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低眉顺眼,围着丈夫孩子锅台转。陆如碧一行的到来,不管是装扮、做派,在这保守的山区,都惊世骇俗般地掀起了轩然大波。老年人对她指指点点,中年妇女不愿接近,年轻的女性则因为她被父母严加看管,心存向往却不敢与她往来。陆如碧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艰难。然而,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因此失去信心。在彭政莲的指导下,她一心扑在农运和妇运工作上,用革命道理启发妇女觉悟,以实际行动帮助妇女摆脱封建束缚。经过她的辛勤奔波、忘我工作、热情宣传,乡里的妇女,特别是青少年妇女,很快就提高了觉悟,大胆走出家门,踊跃参加妇女组织开展的各种活动,有动员亲属参加红军的,有自愿参加慰劳赤卫队工作的,还有直接投身革命工作的。陆如碧出色地完成了上级交给她的各项工作任务。

1930年 8月 1日,为庆祝南昌起义三周年,全县四五万人分四个点召开武装示威大会。南乡的星村集中了一两万人,是全县参加示威大会人数最多的一个点。陆如碧作为一名青年女干部,也带领部分妇女群众参加了这次活动,广大群众纷纷投来了钦佩、羡慕的目光。在党的领导下,妇女运动更加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


这是一张征集而来的实物照片,上面标注的是“陆如碧使用的军号”,让相当长时间中陷于无法找到和陆如碧直接相关实物的我喜出望外,倍受鼓舞。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金属军号,号嘴完好,但喇叭口已凹凸变形,和之前看到的闽北红军使用的标准款单圈军号不同的是,它是双圈管,号身相对短些,号筒宽一点。据了解,单圈管号声音洪亮,但吹奏较费力;双圈管号声音清脆,空气柱短,振动快,音调高,吹奏较省力,显然更适合女性使用。圈管上的红绸已经破旧不堪,但仍像一团火燃烧着。

由于在保卫星村的战斗中表现突出,陆如碧被调到 55团当上了红军战士。没几天,又被调到团部学起了吹军号。

在那个年代,当个司号兵是很令人羡慕的,首先因为重要,军号是军内较远距离传达命令、沟通信息、报告、报时的主要方式;其次是金贵,由于谱系复杂,培养一个司号兵非常不容易。司号兵有许多明确要求,比如,口型要适于吹奏,要懂点音律,记忆力要好,悟性要高,还得勤奋勇敢。为了方便号声传播,号手在吹奏的时候要站在容易暴露的比较突出的位置,因此常常成为敌人射杀的目标,没有点胆气是干不了的。

面对严格的司号训练,陆如碧坚持早起晚睡,从最低音的拔音训练开始,不厌其烦地苦练吹号基本功。喉咙肿了,嘴唇破了,嗓子哑了,唾沫带着血丝,她仍然毫不懈怠。一般人需要半年多的训练,她只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就较好地掌握了吹军号的要领,终于成了崇安和闽北红军中第一个女司号兵。

当上了红军司号兵,陆如碧的心情格外高兴。她穿上崭新的黄军装,背着锃亮的军号,处处以军人姿态严格要求自己,服从命令听指挥,作战勇敢灵活,夜行军不掉队,胜过一般的男同志。1930年 10月,在赣东北特委的指令下,红军 55团和教导团除留下少量武装外,由团长李克敌、参谋长李静愚率领,于 10月 8日到达弋阳,编入红十军。陆如碧随 55团一道,跨省出征江西。从此,在部队的大熔炉里开始了正规军人的战斗生活。

崇安红军 55团和教导团开往赣东北后,崇安苏区遭受到福建、江西敌人的大举进攻。由于敌我力量悬殊,闽北苏区大部分沦入敌手,形势十分吃紧。不久,六届三中全会精神传达到赣东北,赣东北省委纠正了“左倾”冒险路线的错误,决定整编充实红十军,成立红军独立团,重返崇安苏区投入反“围剿”斗争。

1931年 2月,陆如碧作为独立团的一员,在团长谢春篯的率领下,从江西返回崇安。部队到达江西铅山杨村时,正是夜间,遭到了国民党部队的突然阻击。初上战场的陆如碧,身背军号,紧紧跟着谢团长冲锋,全然不顾子弹从头顶上飞过。这一仗,从下半夜 3点打到凌晨 5点,敌人不断地进攻,冲散了红军的队伍。天快亮时,谢团长发现敌人展开队形往山头上冲锋,企图抢占有利地势,继续阻击我方部队。眼看敌人已步步逼近山顶,红军有被阻断打垮的危险,谢团长立即下令吹响集合号收拢兵力。陆如碧听到命令,迅速拿起军号。令人惊讶的是,她并没有吹出集合号音,反而吹出了激越急促的冲锋号。瞬间,嘹亮、高昂的号声响彻了整个山谷,在回音的作用下,仿佛千军万马横空出世。在她身旁的谢团长听她突然吹起了冲锋号,着急地问她说 :“我们身边只有几个战士,谁去冲啊?”没想到,陆如碧不为所动,还是一个劲地吹冲锋号,声音越来越大,情绪越来越激昂。敌人闻声大惊,以为红军的增援部队赶到,生怕被红军“包了饺子”,立即仓皇撤退,红军乘势而出,化险为夷,继续向苏区挺进。

经过几场出色的战斗,谢春篯看出了陆如碧不但作战勇敢、聪明灵活,还善于做宣传鼓动工作,就分配她在团部兼搞宣传工作。这期间,根据她的表现,谢团长介绍她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随后,谢团长带领这支队伍打程坊,缴枪 20多支,俘敌 20多人,打死 10多人。战斗胜利结束后,陆如碧被提升为警卫连政治指导员。接着,她单独带领连队乘胜攻打吴坊、大王等地,与白军连续作战,仗仗皆胜,陆如碧的名字开始在闽北红军和苏区人民中流传。

 

大安,是陆如碧政治生命最辉煌的一段历程,也是她人生旅程中的最后一站。徜徉于位于大安街 53号的闽北分区委党校的旧址,走过周遭的巷子、民居和党校的卧室,望着那白墙乌瓦、天井大堂,试图在脑海里还原昔日百余学员在这里上课的样子,想象着当年的陆如碧如何意气风发、孜孜以求。洋庄老区学校大安教学点的教师张珍秀是当地的名人,矢志研究、传承红色经典数十年,她向我讲述了陆如碧从这里开启的另一段新生活。

1931年 3月,为了加强青年团工作,闽北分区委将陆如碧从星村区调到闽北分区团委工作,也就在这期间,陆如碧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陆如碧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愿望,更加努力,工作学习训练,处处走在前面。同年 7月,党组织为了加强对女干部的培养,把陆如碧到闽北分区委党校学习了 4个月。那时候,能选送到党校学习的都是区以上的优秀青年党员,由闽北党政军领导同志教授政治、军事、文化等课程。陆如碧如饥似渴地学习,政治思想、理论水平有了很大的飞跃。

学习结业之后,陆如碧被留在了大安,被任命为闽北独立团特务连任指导员。由于多次率领特务连在江西石塘等地打胜仗,被誉为“常胜女将”。经过实战的锻炼和考验,陆如碧的政治素质和军事指挥得到了很好的发挥。1932年初,她被提拔到闽北独立团机炮营任政治委员,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为了适应斗争形势需要,完成党赋予的重任,陆如碧坚持每天晚上看书、写笔记、学文化,提升综合素质。军事上,积极钻研,艰苦锻炼;生活中,身先士卒,关心下属,和干部战士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机炮营增加了一位训练有素,既能打仗又善于鼓动斗志的指挥员,如虎添翼,全营的战斗力大大提高。陆如碧也迅速成长为一位颇有名气的军事指挥员。

陆如碧给自己立了 3个目标 :一会双手举枪射击,二能骑马驰骋疆场;三有一双神行飞腿。为了实现这 3条自己立下的“军令状”,她每天起早摸黑苦练射击、骑马、跑步等基本功。一次学习骑马跌伤了,腿部皮肉青一块、紫一块。医生劝她休息治疗,停止练习骑术,但她想的是早日学会驾驭战马,上前线就能多消灭敌人。于是,她强忍着疼痛,坚持不懈,顽强的练武精神大大激发了全营干部战士的练兵热忱。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训练,陆如碧很快就成了一名优秀的双枪射击手,能在奔驰的战马上自由地滚鞍腾越、飞骑反身射击,命中目标。她还练就了一双飞毛腿,干部战士用方言夸她“跑得狗赢”。一次,陆如碧带领特务连一部分队伍去攻打广丰二十四都的敌人。敌方有了准备,从外地调兵前来增援,特务连一时被敌人包围,战势十分不利。陆如碧不慌不忙,沉着应战,采用灵活战术,迅速指挥战士占领有利地形,强攻敌人火力较弱的一点,猛打猛冲,突破了敌人的包围圈。紧接着选好点位,杀了个回马枪,打得敌军晕头转向,溃散而逃。这一役,特务连缴获步枪 9支、机枪 2挺和子弹 1箱,还有手榴弹等军用物品。陆如碧完成任务出色,三年接连升了三级。

然而,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样一位在党的教育培养下成长起来的优秀红军干部,最后不是血洒在英勇杀敌的战场上,而是倒在了“左倾”机会主义者的刀口下。1931年 7月,曾洪易被王明任命为“中央代表”,进入赣东北苏区(后发展为闽浙赣苏区),他是王明“左倾”错误路线的忠实推行者。1932年 3月,提出“以肃反胜利争取红军胜利的口号”。在这个口号的引领下,闽浙皖赣“肃反”运动迅速朝向简单化与扩大化方向发展。从党内到军队,从城市到农村,从机关到基层大抓“AB团”“改组派”和“第三党”,许多县委书记、县苏维埃政府主席和区、乡、村干部,包括红军中从士兵直到连、营甚至团级以上的领导干部都以“AB团”“改组派”的罪名被逮捕、杀害。陆如碧,这位深受干部战士拥护和爱戴的女指挥员,也没能幸免。她在错误的“肃反”扩大化中首先遭遇横祸。1932年 10月 15日,闽北分区苏维埃裁判部在大安召开审判大会,按照闽北分区委政治保卫局的通知,闽北分区委、苏维埃机关的全体工作人员,各乡苏维埃代表以及当地群众都按要求前来参加,现场宣布处决第一批“改组派”,陆如碧以及其他红军和地方单位的领导者 30余人一同赴难。这位英勇善战的女指挥员含冤蒙难时年仅 19岁。“在人们不知道她是被冤枉之前,那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连家里人都会讳莫如深。这恐怕也是陆如碧的事迹不广为人知的原因之一吧。”武夷山市文联主席王小华先生如是说。1966年,陆如碧终于迎来了平反昭雪的一天,她被追认为革命烈士。红旗漫卷、鸣镝声起之时,不知道英烈的魂魄是否归来盘桓?

弹指一挥间,武夷山下硝烟散尽,九曲溪水平静如镜。踯躅于大安分区委党校的围墙之下。旧时的门墙,在粉刷修整之后,已经看不到曾经的弹孔斑驳、剥蚀风化。然而,历史的厚重仍似挥毫泼墨,力透纸背。寻访故人,如同岁月回握,悬丝号脉。记住一个名字,就像记住一段历史。

(本文选自于《风展红旗如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