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9 17:5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郑鲁南



粟裕的骨灰为什么撒在武夷山

郑鲁南

 

 

武夷山的列宁公园,我去过多次。每次去,都在寻求同一个答案:粟裕大将的骨灰为什么撒在这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 10位大将中,粟裕居首,他戎马一生,屡建奇功,从南昌起义的警卫队班长到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总参谋长,是一位中国军事史上颇富传奇色彩的将军。

2020年岁末,在武夷山市纪念崇安苏区建立 90周年之际,我又一次走进了列宁公园。夕阳下,余晖透着松枝斑斓地洒在粟裕大将骨灰安放处的碑文上:“1984年 5月 20日,粟裕夫人楚青同志携子孙专程来到崇安,庄重地把将军的骨灰撒放在此,实现了他骨灰撒在战斗过的地方的意愿。”简短的文字背后,粟裕在崇安(1989年崇安县改为武夷山市)留下了怎样的传奇 ?

 

 

翻开《粟裕回忆录》不难发现,粟裕自述在福建崇安县的时间不过数日,为什么对崇安一往情深?

位于福建省西北部的崇安,早在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就是闽北苏区第一个县级苏维埃政府。方志敏先后两次率领红十军团入闽作战,攻克了浦城、赤石、星村、石塘等重要城镇,打通了闽北与赣东北的联系,建立了武夷山纵横八百里的闽赣边红色根据地。今天的武夷山,依然能看到方志敏任赣东北省苏维埃政府主席时命名的列宁公园。

1984年 2月 5日,粟裕大将因病在北京逝世。

当粟裕的秘书给崇安县委电话商榷粟裕大将骨灰撒在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那一刻起,崇安县就把粟裕大将骨灰安放一事当成崇安县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办,全力以赴。

为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武夷山市党史办特意给我看了几张 1984年楚青在武夷山的照片,其中一张是楚青和当时的县委领导在列宁公园的合影,于是按图索骥,找到了合影中的健在者 —1984年担任崇安县县长、现年 86岁的田文光。这位记者出身的县长思维敏捷,说话干脆利落,他坦然道:“是我向粟裕同志的爱人楚青、粟裕的秘书提出并建议将粟裕大将骨灰撒在武夷山列宁公园的,粟裕大将骨灰安放选址最好的地方就是列宁公园。粟裕大将骨灰撒在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崇安,就是粟裕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列宁公园位于武夷山市中心。1958年,中共南平地委为了纪念在革命斗争中献出宝贵生命的先烈,在列宁公园修建了闽北革命烈士纪念碑,朱德委员长亲笔为纪念碑题词:“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粟裕大将的骨灰,就是撒在崇安县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列宁公园。

1984年 5月 20日,粟裕同志的爱人楚青带领祖孙三代,把粟裕同志的部分骨灰撒在列宁公园内的闽北革命烈士纪念碑的西侧,然后植树留念。田文光清晰地记得:“楚青亲手撒的骨灰,红绸托着骨灰袋,一把骨灰,一把花瓣……然后在骨灰安放的土地上种了一棵松树,实现了粟裕同志与长眠在战场的战友永远在一起的心愿。”

言谈间,这个最常问及的问题,答案似乎简单明了,当年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为了摆脱国民党的围剿追杀,粟裕协助军团长寻淮洲率部在武夷山茂密的丛林里几进几出,浴血奋战!

 

 

1981年 5月 9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和《红旗》杂志社约粟裕写一篇纪念七一的文章。患脑出血出院不久的粟裕,抱病整理了红军时期北上抗日先遣队的经历。7月 26日,粟裕回忆录《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在《解放军报》上发表,这篇饱蘸深情回忆,是粟裕刻骨铭心的记忆。可以说,没有北上抗日先遣队用鲜血凝成的经验教训,就没有后来的粟裕。

“九一八事变”后,国民政府实行不抵抗政策,致使日本帝国主义迅速占领了东三省,蒋介石不顾全国人民一致对外的要求,采取“攘外必须安内”的政策,调集大批军队,对中央革命根据地发动了大规模的“围剿”。中共中央为宣传和推动抗日,调动和牵制敌人,减轻第五次“围剿”的敌人对中央革命根据地的压力,决定以红七军团组成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向闽浙赣边挺进。

红七军团紧急整编 :突击补充新战士约 2000人,军团指战员达到6000余人。枪支弹药来不及补充,全军团仅有长短枪一千三四百支,几挺轻重机枪和 6门迫击炮,许多战士背的是大刀和梭镖。就是这样一支装备简陋的队伍,抱着坚定的信念,踏上了风雨兼程的万里征程。

7月 6日,红七军团从江西瑞金出发。为了保证北上抗日先遣队顺利东进,中央同时决定,由红九军团负责护送红七军团过闽江。15日红七军团在永安小陶与红九军团一部会师。随后,红七军团和红九军团合围了永安县城,浩浩荡荡的队伍使城里的敌人惊恐万状,明知红军撤走,也不敢轻易追击,从而大大加快了红七军团向东挺进的速度。8月 1号,红七军团在黄田、水口之间北渡福建第一大河流闽江,占领了福建省省会福州西北的重镇水口。按原定计划,红七军团渡过闽江,经古田、庆元、遂昌直接北上浙西。但中革军委忽然改变计划,电令红七军团:占领水口,袭取福州。据粟裕《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文中记载:“水口是福州西北闽江边上的一个重要集镇,守敌 4个营,慑于我军声威,连夜逃走。8月 1日,军团部即在水口镇召开‘八一’纪念大会。这时向部队正式宣布:对外以‘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的名义活动,对内仍称红七军团。在大会上,对北上行动和攻打福州进行了动员,部队情绪高涨,斗志昂扬。”北上抗日先遣队仍保持军团建制,寻淮洲为军团长,乐少华为军团政治委员,曾洪易为随军中央代表,刘英为军团政治部主任,粟裕为军团参谋长。8月 7日,北上抗日先遣队奉令进攻福州城。福州是福建省省会,守城的国民党部队是王敬久的 87师,装备精良。北上抗日先遣队渡闽江时声势浩大,敌方阵营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兵力,当福州高大城墙以及坚固的防御工事难以攻克时,北上抗日先遣队的真实实力便完全暴露。

强攻一昼夜,福州城不但没有攻克,抗日先遣队险些把自己也推入危险境地。福州一战,伤员五六百,行动异常不便。国民党一面紧急调兵,一面疯狂地对北上抗日先遣队围追堵截。到达闽东游击区时,叶飞迅速给北上抗日先遣队补充了新兵,同时,北上抗日先遣队安置了伤员,也给闽东红军留下了战斗中缴获的几百条枪。叶飞在《忆三年游击战争中的粟裕同志》一文中回忆:“我代表闽东特委和闽东红军在宁德赤溪、福安穆阳同北上抗日先遣队会师时

同粟裕同志见面的。”粟裕向叶飞请教如何摆脱敌人的尾巴,粟裕善于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给叶飞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北上抗日先遣队离开闽东后,不到半个月接二连三打了几个胜仗,声威大振。9月初,北上抗日先遣队进入了闽北山区。队伍穿行在起起伏伏的山峦之间,如同一条绿色的飘带。

 

 

这是粟裕睡得最踏实最安稳的一个觉了,不料一觉醒来,接到中革军委来电,批评红七军团:“拟于闽北边区休息,这恰合敌人的企图……”于是,红七军团在闽北苏区修整数日,安置好伤员,继续向北进发。

粟裕回忆:“闽北苏区以崇安为中心,是闽浙赣苏区的一部分,领导人是有威望的老党员黄道同志。七军团自出动以来,一路上马不停蹄。”到达闽北苏区后,指战员都有一种到家的感觉。

9月9日,北上浙西。北上抗日先遣队一面对付敌人加剧的围追堵截;一面宣传我党抗日主张,扩大党和红军的影响。30日,北上抗日先遣队进入皖赣边界地区,在一次战斗中,为了打退围追堵截之敌,粟裕右臂负伤,残留的弹头直到 1951年在毛泽东的督促下才住院取出。

当北上抗日先遣队历经千辛万苦到达目的地闽浙赣苏区时,整个军团仅剩3000多人。

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形势急转直下。期间,寻淮洲、乐少华、粟裕等率领的红七军团组成北上抗日先遣队,挺进闽浙赣边;任弼时、萧克、王震等率领的红六军团以西征先遣队的名义从湘赣到湘西。两支先遣队数月转战迂回,均未能有效调动敌人、减轻中央革命根据地压力的预期目的。到 1934年10月,国民党军队围剿加剧,形势日趋严重,中共中央、中革军委为了摆脱国民党军队的包围困境,决定退出中央根据地,进行长征。

与此同时,中共中央、中革军委决定:在中央革命根据地设立中共苏区中央分局,项英为书记。成立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办事处,陈毅为主任。10月 22日,中革军委决定,成立中央军区,项英任司令员兼政治委员,指挥江西、福建、闽赣、赣南、闽浙赣 5个军区及红二十四军、红十军。

为了策应中央红军主力战略转移,11月 4日中革军委命令:红七军团同闽浙赣苏区的红十军及地方武装合编,成立红军第十军团,红军第十军团对外仍称“中国工农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同时组成了以方志敏为主席的军政委员会,随第十军团行动。中央军区电令第十军团全军转向外线,以运动战消灭敌人,创造新苏区,粟裕再次调任第十军团参谋长。

粟裕后来回忆说 :“在当时形势下,组成红十军团,并把长于打游击战的红十军和地方武装集中起来,进行大兵团活动,企图打大仗,这是战略指导上的又一重大失误,为后来红十军团的挫折和失败埋下了祸根。”

1934年 12月 10日,红十军团第十九师、二十师在黄山汤口镇集结,国民党围追堵截的各路部队闻风而动,蒋介石调兵遣将,以 11个师 20余万人,兵分 4路“围剿”红十军团。

危险悄然逼近。

12月 14日,国民党王耀武率补充一旅和红十军团第十九师在安徽黄山东麓的谭家桥遭遇,双方为争夺乌泥关制高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红七军团军团长、第十九师师长寻淮洲身先士卒冲上制高点,不幸重伤牺牲,时年 22岁。得知消息的粟裕夜不能寐,谭家桥之痛,粟裕隐而不发,直到 1948年 9月,华东野战军在粟裕的指挥下发动了济南战役,“攻打济南城,活捉王耀武”,粟裕替战友报了折戟的一箭之仇。

1974年 7月,粟裕闻讯寻淮洲母亲逝世,专门发电报给寻淮洲家属,对寻淮洲母亲逝世表示哀悼。1978年 6月,粟裕不顾 71岁高龄,专程去红十军团打过仗的谭家桥阵地察看。旧地重游,金戈铁马,留下多少英雄豪杰悲壮的故事。

 

 

那是怀玉山最冷的一个冬天。

1935年 1月 12日,方志敏随红十军团先头部队返回赣东北苏区,在摆脱敌人追剿途中,突闻军团长刘畴西率领的军团主力遭遇敌军堵截。军情急迫,方志敏要粟裕迅速率军团机关人员、伤病员、后勤人员以及缺乏弹药的迫击炮连、重机枪连组成的先头部队立即行动,突出敌人封锁线。方志敏担心军团长刘畴西犹豫迟疑,不顾个人安危,返回怀玉山。

当天夜晚,粟裕率领的先头部队安全到达闽浙赣苏区。就在军团长刘畴西顾及部队疲劳就地休息的前后 12个小时,国民党军连夜穿插赶在了红十军团主力之前到达关卡,将红十军团 2000余人合围于江西上饶怀玉山地区。

战场瞬息万变。红十军团主力遭到七倍于己的国民党军的包围堵截,激战7天 7夜,弹尽粮绝,指战员大部壮烈牺牲,方志敏、刘畴西不幸被俘。

8月 6日,方志敏、刘畴西在南昌英勇就义。方志敏在狱中写下的气贯长虹的临终遗言,无数次感动中国人:“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决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

1935年 2月,红十军团突围的部队 500余人在绝境中奋起,组建中国工农红军挺进师,粟裕任挺进师师长,刘英任政治委员。粟裕带领部队擦干了身上的血迹,誓师出征。

1979年 8月,粟裕在烟台向叶剑英汇报工作,无意中谈及人民出版社即将出版方志敏在狱中写的《我从事革命斗争的略述》文稿,叶剑英告诉粟裕,他曾在 1940年读方志敏的这篇遗作写过一首《有感》。在粟裕的请求下,叶剑英重书《有感》赠给了与方志敏并肩战斗过的粟裕,并加上了题目《读方志敏同志狱中手书有感》。

叶剑英亲切地称粟裕为“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军”。叶剑英说这话的这一年,粟裕 72岁,那时候的粟裕已经身经百战,其显赫威名是在战场上一城一地打出来的。可是粟裕和方志敏并肩战斗的时候粟裕只有 28岁。粟裕 20岁投笔从戎,在斗争实践中认识到:“不拿起枪杆子,打倒新老军阀就是一句空话。 ”“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军”打过了大大小小多少仗,粟裕自己也记不清,但是在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粟裕用他那并不魁伟的身躯,像一面迎风的战旗,昂首走在挺进师队伍的最前面。

挺进师是在北上抗日先遣队严重受挫的情况下成立的。1935年 2月 27日,刘英、粟裕率领挺进师从江西德兴县乌鸦弄险道翻越灵山,突破国民党军六道封锁线,渡过信江,到达闽赣边境的武夷山区。

三月的武夷山,山花烂漫。挺进师到达闽北苏区崇安县坑口乡车盆坑,与闽北党组织和红军胜利会师。

时任挺进师没收委员会主任谢文清回忆:“3月初的一天,挺进师到达福建崇安县坑口乡车盆坑,与闽北红军曾昭铭等几个主要干部召开了联席会议,研究和确定了今后彼此间的联系与配合问题,以及如何保卫闽北苏区的意见。苏区群众见到赣东北苏区的红军非常高兴,在分区党委的领导下纷纷送来慰问品,妇女同志热情地争着帮助战士们洗衣、烧饭,处处充满着苏区军民鱼水深情。”

最让粟裕开心的是时隔 8个月,抗日先遣队北上时留在崇安的第五团第二营第四连、第六连和工兵排的 150余人与挺进师会合了,他们几十支枪和几挺机关枪由营政委洪家云率领归建于挺进师。

武夷山响起了久违的军号,在山谷间回荡。

时任第六连司号员、17岁的张金发回忆:“一天下午,我们突然接到通知:立即赶去与主力部队会合,同志们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跳了起来。夜里,在燃烧的一堆堆篝火边,同志们手拉着手,围坐在一起,畅谈着别后的战斗生活……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亲切而熟悉的声音 —同志们,辛苦了 !火光下,粟裕和刘英等领导同志笑吟吟地朝我们走过来了。”大家一下子围了上去。

战友久别重逢,高兴地唱啊、跳啊,相拥而泣。粟裕情不自禁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口琴,悠扬地吹了起来。张金发循声望去,只见“粟裕师长脚穿一双破布鞋,鞋底扎着几张棕片”,踏着节拍,身子随意地摇摆着那身破旧的军装,张金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粟裕为什么将骨灰撒在武夷山。从某种意义上说,武夷山是挺进师深入敌后、重整旗鼓的开始。

挺进师在武夷山将原有的 3个支队扩编为 3个纵队,并设立了由刘英、粟裕、黄富武、宗孟平、王维信、姚阿宝、刘达云、洪家云、方志富等 9人组成的挺进师政治委员会,统一领导挺进师的军政工作和作战行动。3月 20日,粟裕、刘英率领挺进师向浙西南挺进,度过了三年游击战争中极为残酷、悲壮的岁月。

挺进师从武夷山出发的 538人,活着走到新中国成立的不到十分之一。粟裕晚年《回忆浙南三年游击战争》中写道:“挺进师政治部主任黄富武、宣传科长王维信、组织科长宗孟平,第一纵队前后两任队长朱宝芬、王屏,第二纵队队长李重才和政委洪家云,第三纵队政委方志富,第四纵队队长王裔三和政委李凡林、六支队政委王春华、地方工作团团长杨干凡……为坚持浙南三年游击战争洒下了最后一滴血。”洪家云被俘后,敌人砍下了他的头颅挂在城门示众,可是更多的人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红军的队伍。一位小战士在战斗中被打断了双腿,大家都以为他牺牲了,第二天他爬回来找到了部队。还有更多的,我不知道的无数的无名英雄。

“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念我烈士,万古垂青。”这是挺进师政委刘英1942年牺牲前为烈士所写的悼词。我以为,挺进师所有烈士当之无愧。

再一次走进武夷山列宁公园,仰望着高耸的闽北革命烈士纪念牌,耳边仿佛响起了粟裕逝世后楚青同志向中共中央、中央军委转述粟裕同志的生前意愿 :“我在革命战争年代,在党的领导下,身经数百战,在和我共同参加战役、战斗的同志中,牺牲了的烈士有十数万,而我还活着,见到了革命的胜利。在我身后,不要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要举行追悼会,希望把我的骨灰撒在曾经频繁转战的江西、福建、浙江、安徽、江苏、上海、山东、河南几省、市的土地上,与长眠在那里的战友们在一起。”

(本文选自于《风展红旗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