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酷刑  严守秘密

——记“新中国的奠基石”刘惜芬

黄静芬

在风光秀丽的厦门万石岩下，矗立着一座高24米的烈士纪念碑，碑上刻着陈毅元帅题写的“先烈雄风永镇海疆”八个镏金大字。碑后，一片郁郁葱葱的柏树林，是厦门革命烈士陵园。一抔黄土葬忠魂，党的优秀女儿、在厦门解放前夕英勇牺牲的女战士、年仅24岁的刘惜芬，安息在这个翠柏长青的陵园里。

（一）

刘惜芬，1924年8月29日（农历七月二十九），出生于厦门市顶井巷10号一座三进的老屋里。母亲叫王梅，是“大妈”（父亲的大老婆）的陪嫁丫头，被父亲强行占有后，生了刘惜芬的姐姐刘惜贤，三年后，再次怀孕的王梅，即使到了怀孕晚期，每日依旧起早摸黑，做着家里最粗重、最累人的家务活：洗衣、煮饭、推磨、蒸糕……导致腹中尚未足月的婴儿早产。这早产婴儿，就是刘惜芬。

大家庭人多，口舌多，是非多。“小妈”（父亲的小老婆）为了争宠，搬弄是非，造谣诬陷，说刘惜芬是王梅随“大妈”回娘家时偷汉子所生，薄情愤怒的父亲把刚分娩的王梅捆起来毒打，打得遍体鳞伤，并一定要将刘惜芬抛弃。所幸，“大妈”厚道善良，苦苦哀求，刘惜芬才被留在家里。

“我想死！” 在家中地位卑微的王梅无比绝望，不堪虐待与凌辱，抱着嗷嗷待哺的女儿，痛不欲生。“我死了，惜芬没奶吃，肯定会饿死。”泪流满面的她，想死却不敢死，不能死，只好咬牙活着，咬牙熬着，直到刘惜芬断奶了，快二周岁了，于1926年8月20日（农历七月十三）深夜，毅然吞下鸦片膏，永别了两个可爱的女儿，永别了痛苦的人世。

没了深爱自己的生母，好心的姨妈把刘惜芬抱去抚养。1930年，刘惜芬6岁，刘惜贤9岁，“大妈”变卖了自己的嫁妆首饰，把她们姐妹俩送进学堂，在雅华小学读半年后，转入群惠小学，一直读到小学毕业。

1936年，刘惜芬进入华南女子中学读初中，因家境太困难，便辍学了，回到家里，和姐姐一起，帮人织毛衣、缝补衣服贴补家用。

1938年5月，日寇攻陷厦门，在日机的轰炸扫射中，刘惜芬和姐姐一起逃难到鼓浪屿，每天两顿去“避难所”讨稀饭吃。稀饭真稀呀，上面浮一层白色米虫。为了不被饿死，姐妹俩把米虫捞出，强迫自己把稀饭咽进肚里。

在鼓浪屿住了二个多月，因交不起房租，刘惜芬和姐姐又回到厦门老屋居住，生活艰难，勉强度日。

1938年底，刘惜芬和姐姐一起，考进当时被称为“慈善机关”的博爱医院，打算去学当护士。博爱医院在鼓浪屿，是日本人办的。“大妈”怕老实的姐姐会被日本人欺负，不让她去报到。刘惜芬说：“我人小，有事我会翻墙，会钻空气窗，会爬屋顶，可以想办法逃走。”看着聪明伶俐的刘惜芬，“大妈”终于同意她去博爱医院当见习生，而姐姐刘惜贤，则去了嘉禾汽车公司当售票员。

在自诩“慈善机构”的博爱医院，刘惜芬在外科、药房当见习生，什么重活、脏活、累活都要做。一个月后，刘惜芬回到家，笑嘻嘻地把工资交给“大妈”，私下里，对姐姐说：“我叫什么‘实习生’，实际上是奴才，真是比当丫头婢女还不如。那个日本护士长叫‘五十方’，很凶，经常打人，有的‘见习生’绷带卷得松一些，她一看到，就打她们嘴巴！”

好学上进的刘惜芬，一门心思想学一些配药、护理、急救的知识。她人缘好，肯吃苦，做事勤快，得到了日本医生神川、台湾郭医生、黄药剂师的好感，他们常常指导她，还帮她调到高级病房去做护理工作。博爱医院对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医疗护理大不相同，高级病房的病人，都是日本人和有钱人，他们对护士总是呼来喝去，护士有时还得挨骂受辱。“我是不怕重活脏活的，只要能有机会学到一点医药知识，用这些知识来医治穷困病人，我苦一些、累一些、脏一些，有什么关系呢？”不久，刘惜芬便申请由“干净清爽”的高级病房，调回“涂抹臭头烂脚”的门诊部，因为她想服务劳苦大众。

心怀慈悲，心有怜悯，在门诊部，刘惜芬主动要求护理中国病人，护理码头工人、小贩等底层人员。刘惜芬说：“我是中国人，我才不去伺候那些日本人！”有日本医生说：“中国病人臭！”她忍无可忍，愤怒地对日本医生说：“你们日本人也臭！”她还说：“你可以爱你的日本，我却爱我的中国！”

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刘惜芬，深深爱着“我的中国”。

1942年7月1日晚上，伪市政府在中山公园举行庆祝大会，几位爱国志士潜入会场，用自制的手榴弹炸死炸伤了几个日军和汉奸，却不幸受伤被捕。日军想从他们口中榨出秘密，将他们关押在博爱医院二楼前面的病房禁区，不许中国医生和中国护士与他们接触。得知这个消息，心中焦急的刘惜芬不顾个人安危，决定冒一次险，当天深夜，她悄悄地从值班室拿了消炎止痛药，从一间空病房的窗户爬到阳台，再从阳台跨入关押爱国志士的房间。房间里关着两个人，刘惜芬问他们有什么么要交代，说我是中国人，不是坏人，会帮助你们。他们说伤口疼、口干。她赶紧倒了凉水让他们吃下消炎止痛药，她满怀崇敬地对他们说：“我向你们的爱国行动致敬！”这时，日本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逃不出去了，急中生智，躲进门边一条灯光管制时用的黑布门帘里。还好日本兵没有进屋，只是将门半开，用手电上下照照后，没发现异样。日本兵离开后，刘惜芬才从原路爬窗逃走。

（二）

1945年8月，抗战胜利。厦门人民沉浸在欢庆抗战胜利和厦门光复的喜庆里。刘惜芬离开博爱医院，先是在一家私人诊所当护士，时间不长，就辞职回家。1946年，刘惜芬在自己狭窄的寝室中，放上一张床和一个药柜，用学到的医疗知识和技能为病人服务。凡是来求医的，如果是贫困病人，她不收药钱。有些病人行动不便，她就上门送医送药。小孩半夜发高烧，她风雨无阻上门打针。刘惜芬发扬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为许多病人解除了病痛，人们都赞扬她有一副菩萨心肠！

这一时期，刘惜芬与党的地下组织建立了联系。住在家对门的胡惠敏是闽中地下党交通员，是刘惜芬的表姐。刘惜芬经常到胡家与胡惠敏聊天。胡惠敏在支部会议上提出，要发展刘惜芬为“政治群众”，得到支部同意，胡惠敏就经常拿《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李家庄的变迁》《洋铁桶的故事》等书给刘惜芬看，后来又拿《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等书给她看，对她进行革命的启蒙教育。

有一天，刘惜芬边走路边唱歌回家，表情神秘地向姐姐报告一个好消息，说她找到了“理想”。她告诉姐姐，她的理想是共产主义。她满脸放光地说：“共产主义的目标是共同劳动、共同生产，大家有饭吃，一夫一妻制，废除苛捐杂税，让国家富强起来，不受外国人的欺负！”

1949年5月，在厦门敌我斗争越来越尖锐的时候，经郑秀宝（中共厦门工委书记）、胡惠敏介绍，刘惜芬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她激动地在党旗下庄严宣誓：“服从党的需要，严守党的秘密，不怕牺牲，永不叛党……”

从此，刘惜芬的新生活开始了，她把火热的青春投入到革命事业中，融入到革命洪流里，多次完成党组织交办的任务，对党的事业忠贞忠诚，成为一名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

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刘惜芬积极为党组织和游击队募集经费和止血包、消毒盒等医疗器械。她还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因曾在私人诊所当过护士，认识一些国民党要塞司令部的官员，“消息灵通”，中共厦门工委指示刘惜芬打进敌人内部进行活动，秘密搜集情报。刘惜芬一改朴素的形象，认真打扮起来，成为一位烫头发、涂口红、穿旗袍、踩高跟鞋，经常出入舞厅、咖啡厅的“交际花”。

“有人说，顶井巷23号住着一个土匪婆。”刘惜芬获得的消息隐秘传来，当晚，住在胡惠敏家的郑秀宝立刻逃离胡家。

有一晚，刘惜芬在舞厅跳舞，得知国民党要塞司令部一位副官说“要早点回家，怕会宵禁”时，立刻知道他们又要去抓人。她马上装成肚子不舒服，要上厕所，从容地走去打电话，发出约定的暗号。接到暗号，在海口开会的地下党员们马上散会，有序地撤退，来势汹汹的敌人扑了个空。

刘惜芬遵从中共厦门工委代理书记杨梦周的安排，负责同国民党海外社社长杨越联系，多次从杨越处获得敌人要逮捕的我地下党员的名单。海外社名为面对海外的通讯社，人员复杂。杨越是一位喜欢跳舞的军官，进过军校，受过特务训练，他的弟弟杨波是中共党员，经由弟弟做工作后，杨越弃暗投明了。刘惜芬常常与杨越在舞厅利用跳舞的机会接头。杨越提供的如兵力、武器装备、阵地所在等情报，这些数字材料，都需要刘惜芬在脑里一一牢记。离开舞厅后，刘惜芬回到家，立刻写成书面材料，及时交给地下联络站。这些情报，对解放厦门、保护厦门地下党组织和工作人员的安全，起了很重大的作用。

刘惜芬在私人诊所工作时，认识了国民党要塞司令部的少将参谋长周烈。党组织决定策反周烈，先是由他人与周烈联系，后改为刘惜芬与周烈直接联系。周烈在地下党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密谋率部起义，但因泄密，被国民党的厦门警备司令毛森扣押。

那时，厦门街头经常出现革命标语和传单。这些让反动派惶恐万分、让平民百姓欢欣鼓舞的革命标语和传单，正是刘惜芬和她的战友们冒着生命危险张贴和散发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约法八章》《告厦门市同胞书》这两份油印件，落款为“闽浙赣边纵队队部”，是刘惜芬和她的战友们亲自刻印的。当时，没有印章，一位战友就从鞋底掏出一份落款为“闽浙赣边纵队队部”的布告。看着那方形大印章，刘惜芬的侄儿刘永言灵机一动，用肥皂仿刻一枚印章，但盖几张后，印章就模糊了，便改用地瓜来刻印章，效果不错。

风雨如磐，刀光剑影，在厦门解放前那至黑至暗的年代，虎头山、虎园路、晨光路、妙法林、周厝巷、北门外、草埔尾、开元路……厦门的路头巷尾，都留下刘惜芬温柔美丽的身影，留下她或从容或匆忙的脚步。

（三）

1949年8月，被称为“杀人魔王”的毛森来到厦门担任国民党警备司令部司令。彼时，人民解放军挥师南下，步步逼近厦门，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国民党军队打得狼狈逃窜。

毛森到任后，为了实现固守厦门的美梦，一面日夜在沿岛赶筑钢筋水泥碉堡，一面强化他的血腥统治，开始大肆捕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他在厦门解放之前的50多天里，不仅突击检查户口，还连续进行五次大搜捕行动，签发“战时约法三章”和“战时守律六项”，从9月21日起又施行宵禁，宣称违者格杀勿论。

一时，阴森惊悚的白色恐怖，笼罩着厦门的每一处角落。厦门的革命形势异常严峻，党的地下工作异常艰苦残酷。

刘惜贤很担心妹妹的安全，想为妹妹做两三套“内地衣服”，让妹妹去内地避一避。刘惜芬说：“我们当前应当更努力去工作，要让共产党更顺利地进入厦门来拯救百姓，要鼓励老百姓用各种方式与反动派作斗争。”

地下党决定将刘惜芬等一批革命青年送往内地游击队。但是，从厦门通往内地的道路被国民党封锁了。为了保存革命力量，刘惜芬帮助几位革命青年乘船撤往香港，她自己却留了下来。

1949年9月19日凌晨2点多，夜空深邃，繁星如尘，嘈杂的狗吠声和如雷的打门声，惊醒了沉睡中的人们。国民党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将刘惜芬的住处团团包围，并在附近实行戒严，不准任何人进出。

敌人以查户口为名，闯进刘惜芬家，大肆搜查。凌晨4点多，刘惜芬身穿一件天蓝色有小白点的旗袍，被带走了。敌人留下六七个宪兵在刘家把守，三天三夜不许刘家一个人出门。

刘惜芬被捕当日上午8点多，穿便衣的警备司令部军法处主任魏光清，押着头发蓬乱的刘惜芬，到草埔尾巷10号地下党的秘密据点粗暴敲门，要抓地下党女工书记郭秀治。那刻，门外钟楼下马路上停着一辆装满宪兵的大卡车，整条马路都戒严了。门打开，魏光清一把抓住往后走的郭秀治的衣领。郭秀治镇静地问：“你要找谁？”魏光清说找郭秀治。郭秀治推开魏光清的手说：“我不是郭秀治！”站在院子中的刘惜芬，趁机冲站在屋里的人摆手，示意她没有叛变，没有出卖组织。魏光清逼问刘惜芬郭秀治是什么模样，刘惜芬说：“头发长长的，脸大大的，个子高高的。”刘惜芬描绘的模样，与郭秀治的模样南辕北辙。就这样，郭秀治在刘惜芬的保护下，从敌人的眼皮底下从容脱险。

刘惜芬被捕当天上午10点左右，被押回家里。此时的刘惜芬，脸上有一块凝血的黑紫色伤痕，手上缠着手帕，受伤了。刘惜芬借口要进房上厕所，摆脱紧盯着的恶狠狠特务，小声对姐姐刘惜贤说：“姐，赶快通知所有熟人，不要来咱家！”近中午12点，机智的刘惜芬大声喊说：“我也没有参加什么，不知怎样有一个叫蛇头的把我乱供！他们还叫我回来等着抓一个叫什么陈秀治的！她是谁我也不认识！”敌人不让刘惜芬继续说下去，强行把她拉走了。

从此，刘惜贤再也没有见到亲爱的妹妹！家人再也没有见到可爱的阿芬！

刘惜芬被囚禁在鸿山脚下厦门警备司令部看守所，同九位女难友一起，关在一间狭窄阴暗的女牢里，女牢里，能活动的区域只有一平方米左右。

从被捕起，敌人就挖空心思企图从刘惜芬口中得到地下党的机密，从而彻底摧毁厦门的地下党组织。刘惜芬每次被提审前，都会整理好头发和衣服，泰然自若地出牢门。每次提审结束后，虽受严刑拷打，回牢房后，仍是面色平静。

有一天，敌人对一位 “囚犯”上刑，传刘惜芬到刑审室接受所谓的“目刑”，想借恐怖的上刑场面恐吓刘惜芬，摧毁她坚强的意志，但敌人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有一天晚上，刘惜芬被提出刑审，晚上11点多才被押回牢房。同牢房的难友看到她手臂上都是被香火烫过的洞，都是道道青紫的绳索痕，一个手指头肿得很大。

敌人不断地对刘惜芬施以各种惨无人道的酷刑，却怎么也撬不开这犟丫头的嘴巴，她始终守口如瓶，实践她入党时“严守党的机密，永不叛党”的誓言，绝不出卖自己的同志。即使是毛森亲自审问，她的回答仍是一句话：“我是一个护士！”

1949年10月7日　蒋介石乘专轮再次抵厦，召见汤恩伯、毛森等国民党驻厦高级军政人员，当晚即驶返台北。

1949年10月9日，厦门大嶝岛解放，俘敌200多名。

1949年10月15日19点整，厦门对岸上空升起红色信号弹，中国人民解放军前线指挥部发出了解放厦门的总攻令。顿时，大炮声轰鸣，先头部队分乘渔船、货船、载客船等民用船只，冒着敌人的密集炮火飞渡海峡，抢占滩头。第二天，后续部队源源而来，步步逼近市区，把国民党守军打得抱头鼠窜。

被囚禁在看守所的刘惜芬等人，听到解放厦门的炮声，高兴极了，全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心情。刘惜芬忘了全身伤痛，兴奋地对难友们说：“天快亮了！”

然而，就在胜利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时候，1949年10月16日，毛森下令，将厦港发电厂炸毁，对囚牢里的“囚徒”进行最后一场大屠杀。刘惜芬怀着对新中国的无限向往，大义凛然地走向刑场，和地下党员、革命群众共17人，被秘密绞死在鸿山脚下，埋在一个大土坑里。党的优秀女儿刘惜芬，她把炽热如火的青春，献给了厦门的解放事业，她璀璨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如花似锦的24岁！

1949年10月17日，厦门解放，宣告国民党对厦门统治的终结。此役，中国人民解放军共歼敌2000余名，俘虏2.5万余名，缴获大炮50余门，枪支弹药无数。

1949年12月19日，厦门市各界人士隆重举行“厦门死难烈士追悼大会”，沉痛悼念为解放厦门光荣牺牲的烈士们，大会把题写了“新中国的奠基石”的横匾，赠送给刘惜芬等烈士家属。

1954年10月，厦门烈士陵园建成，刘惜芬的遗骨，同其他烈士一起，移送至烈士陵园安息！

为什么大地春常在？英雄的生命开鲜花。刘惜芬用壮丽的青春和崇高的信仰，谱写了厦门儿女光辉的诗篇！

青山埋忠骨，热血照千秋。刘惜芬烈士永垂不朽！

作者简介：黄静芬，《厦门日报》主任编辑，诗人、作家

原文刊载《印迹-中国红色保密故事（福建卷）》，金城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