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16 16:1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黄莱笙


半世红军号谱

黄莱笙

(一)

村头响起一记嘹亮的军号,就象田野的艳阳,忽地照亮了罗广茂的眼睛,这位15岁少年瞪大的双眼还掠过几队奔向山边草坡集结列队的身影,号声魔法一般把那些红军战士的脚步拨弄得整整齐齐。母亲瞅见儿子惊奇的双眼漾着无边的向往,心头便有几声似乎伴奏号音的鼓点敲打了几下,她预感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了。

适才,母子俩在田间一边干农活一边谈论着红军来了以后日子怎么怎么变得越来越好,瘦小的儿子还间或用音箱般的胸腔哼几段不连贯的山歌,附和着母亲对红军的感激言语。罗广茂自幼便对声音有着奇妙的感应,会跑步时就喜欢在山风吹拂中寻找树叶飘落的节奏,虽然个子长得比一般人瘦小,还没发育成熟的身体,却有着少见的肺活量,说话吐字常有回鸣,有文化的亲戚都说他有音乐天赋,也常指点一些宫商角徵羽。但是,罗广茂周边谁也没有听过号音,更别提嘹亮的军号,没有人告诉罗广茂世上有这么震撼的音乐。这平生第一回听到的军号声,火一般点燃少年的血脉,罗广茂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军号的声音,飘到云边,那是他的归属。

次日,母亲在屋内忙碌,罗广茂从外面把门锁上,双膝下跪,头撞门板,说:“阿妈,您讲的,红军帮穷人打天下,让穷人过好日子,红军还有那么好听的号,我当红军去了。”

屋里,望着窗外远去的罗广茂,母亲泪流满面,喃喃自语:“傻孩子,阿妈早料到了,好孩子……”

(二)

那是1931年,正值中央苏区“扩红”,满街都是动员参军的红绿标语,罗广茂顺利地成了红军战士。可是,新兵训练的第一天,罗广茂就疑虑重重,不是听着号音集合听着号音操练吗?怎么来来去去都是大嘴吆喝的?第三天,生性活泼的罗广茂拉住连长就问:“咋没有那个好听的号呢?”

“壮烈啦!”连长上上下下打量着罗广茂,没好气地说:“一颗炮弹,司号员没了,剩把空号,没人吹得响。”

“我想试试。”罗广茂一挺身子,大声说。

连长一楞,这小子声音宏亮,中气十足,也许吧?便叫人拿了号来。

“嘀——”果然吹响了,一个单音拉得好长好长的。

罗广茂所在连是红四军第3纵队的一个连,单音拉长时,恰好纵队司令路过,听到忽然响起的号音,觉得奇怪,便走了过来。

连长正比比划划嚷着:“拐个弯,拐个弯。”

一个瘦小的战士从嘴上拿下军号,迷惑地问:“拐啥?咋拐呢?”

“嘀嗒,嘀嗒呀。光嘀嘀的,没有意义啊,得吹出一个意思来。”连长一脸失望:“不会了吧?”

“哈哈哈哈。”一旁的司令仰天大笑。

连长转身大叫:“敬礼——”

司令回了个礼,对拿号的战士问:“什么名字?”

“报告,罗广茂。”

“吹得响很难得,不过,要懂得怎么吹,吹什么,才用得上。”司令看着一脸羞愧的罗广茂,转身对连长说:“这个罗广茂,我要了,让他到纵队司号班报到。”

罗广茂一声欢呼,跳在半空。

(三)

在纵队司号班,罗广茂很快掌握了起床、休息、集合、冲锋、归位等基本的号谱吹奏,这使他对音乐的理解有了升华。幼年听风,那是大自然天籁;后来唱山歌,那是胸腹气流的畅快;后来琴弦萧笛,那是身心物我的感应。罗广茂原来对音乐的理解就是愉悦两个字,直至经历了部队操练和几场战斗,他把指挥员的命令用号音传递出去,身临其境感受到军号响起时战士们立马出现的如约回应,才体会到愉悦不过是音乐的浅层次功能,音乐的激发作用是更高一层的功能。他深深地爱上了军号,开始不满足于零碎简单的基本号谱。该当他有时运,一个难得的机会出现了。

南昌起义后,红军初期沿用军队的号谱。第一次反“围剿”时,由于号谱相同,敌我双方常常发生误会。1930年冬,中国工农红军总部着手编写我军自己的号谱;1931年秋,红军总部正式颁发了自己的新号谱。换用新号谱后,红军根据敌人的号音掌握他们在战场上的新动向,而敌人听不懂红军的号音,对我军行动却摸不着头脑,军事主动权也就掌握在红军的手里。为了使全军上下号令统一、步调一致,中央军委决定集中培训一批司号员。罗广茂被挑中,幸运地进入中央军事学校陆地作战司号大队学习。那时,罗广茂还不知道这种快乐的幸运其实是沉重的使命。

“咦,怎么是豆芽菜?”上第一堂课时,罗广茂面对五线谱傻眼了。当时,简谱在中国使用不久,大众基本上不识五线谱。出于对号音保密的需要,红军的新号谱采用了不为一般人所知的五线谱。罗广茂大开眼界,兴致勃勃,如饥似渴地学习,梦中还哼着五线谱上的旋律。他十分庆幸,五线谱让自己音乐修为有了实实在在的提升。然而,课程推进到具体的哪首哪首号谱时,罗广茂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音乐修为了,而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一个繁星似水的夜晚,他在油灯下凝视着五条线上的音符,仿佛看见一具具身躯,挺着的,伏着的,或快乐地蹦跳,或痛苦地扭曲,那都是战士的血肉之躯,在自己脑海中掠过的号音里变幻着不同的姿势。清晨练号,教员看见晨曦中的罗广茂仿佛人号合一,映在霞光中的剪影像一幅浮雕。

几个月过去,罗广茂练就了三百多首号谱。一堂交流课上,罗广茂对教员表述自己的体悟:“吹号不光用气息,要用血脉;号手不光听号声,要看号声;我可以看到战士从号身里跳出去。”语惊四座,教员沉默半晌,一击掌心:“深刻,深刻!”

结业典礼,猎猎红旗之下,学员们列队听训完毕,一声令辞:“颁发号谱!”军号声中,学员们逐个上前,从面色凝重的首长手上接过一本本《中国工农红军军用号谱》。颁发完毕,首长用鼓励的眼神巡视学员队列,缓缓走到兴奋的罗广茂面前:“你就是那个用血脉吹号看号、号里有战士跳出去的罗广茂?”

“报告,是!”

首长微笑地指了指罗广茂手上的号谱问:“它重吗?走长路能拿得动吗?”

罗广茂面露疑惑,轻飘飘一本书,有什么拿不动的?见首长眼神似有深意,一转念,立刻明白过来:“报告首长,再重也能!”

首长哈哈大笑,走回台上,对全体学员一字一顿:“同志们!声音里的军情,引领我军从胜利走向胜利!这本号谱,承载我军声音的秘密,绝不可以外泄!这本号谱,比你们的生命更重要!人在号谱在!你们能做到吗?”

“能!能!能!人在号谱在!人在号谱在!人在号谱在!”

(四)

朱德司令部。司号长刚刚对新报到的罗广茂交代完职责任务和要求,朱德与参谋长走进来。

“新来的高才生?”朱总司令笑吟吟地看着罗广茂问。

“报告首长,司号员罗广茂报到完毕。”罗广茂十分激动,他没想到,全军敬仰的总司令竟然一脸慈祥。

参谋长跟上一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朱总司令身边的司号员,新号谱要用好用准,准确无误地把号令传递得响亮。”

朱总司令拿过罗广茂手上的新号谱翻了翻,说:“指挥作战,安排生活,部队都要靠它,这是红军自己的声音密码,好好保存。”

那时,中央红军开始进入接连的反“围剿”斗争。罗广茂随着部队转战在闽赣一带,号音在战火洗礼中愈发传神。敌军由于听不懂红军号音,就用了一个新招数,专打红军司号员,这使红军司号员成了最危险的战士。

“什么?又牺牲了?”参谋长气急败坏,战斗紧急阶段,前沿关键位置的红十二军101团司号员拼光了,指令怎么传达?他放下电话忽然想起机灵的罗广茂:“叫他去,司号班那个罗广茂,立刻去101团阵地。”

罗广茂生性活泼,战场上很能闪避,在红十二军101团经历了多场战斗风险,逐渐成长。后提升到红五军团43师师部担任司号长。辗转战场,罗广茂始终把号谱贴身随带,时不时掏出重温。号谱里面有红军生活、训练、作战指令、部队番号、职务等各类曲谱340多首,仅行军作战号就有许多“跑步前进”“停止前进”“左翼增加”“右翼增加”“向左包抄”“向右包抄”的指令,尽管说这340多种五线谱密码已经滚瓜烂熟,但还是喜欢一遍又一遍地翻阅,在他的感觉里,这些音符和节奏带来的已经不是简单的声音愉悦,而是部队运动的胜利节点,是血肉之躯的生命凯歌,是坚定不移的音乐信仰。

那颗改变了罗广茂运程的子弹,是在连城白洋岽与国民党十九路军作战时飞来的。战场上的罗广茂历来灵活,纵跳腾挪,很能变幻不同的安全位置吹响号音。那日,敌军被捉摸不定的号声弄得心惊肉跳,组织了密集火力寻找红军号手。罗广茂隐身在几块岩石中吹响军号,一颗子弹打在侧边岩石反弹回来,罗广茂鲜血涌出,两眼一黑,倒在石堆中。待他醒来时,已在红军医院。罗广茂醒来的第一个动作是,艰难地把手伸进怀里一摸,呵,号谱还在,随即扭头搜寻,呵,军号也被放在边上。

第五次反“围剿”,红军接连失利。罗广茂伤口闭合时,敌军攻进了红军医院。他紧紧地捂着号谱与军号,冲出了包围。站在赣水苍茫闽山碧的残阳中,罗广茂见不到一个战友,部队不知远去何方。

(五)

“阿妈,是我。”深夜,罗广茂轻轻敲击久违的家门。

屋里发出一声欢快的轻呼,母亲随即压低了嗓音:“好孩子,快进来。”

罗广茂闪进屋里,母亲立即插上门栓。一阵惊喜的热泪之后,母亲紧张地问:“咋回来了?”

“部队打散了,找不到队伍。”

“民团这几天在全村搜查,要抓回家的红军后生仔,下午还来过。”

“知道。我白天先在村外转了几圈,看好了动静,等天黑透了才摸进来。”

母亲端详着离家三年的罗广茂,感觉到孩子脸上全然不见了当年的稚气,原先光滑的眉宇变得微微皱缩,过去如歌拂面的脸庞罩上了似乎散不开的郁气,不由一阵心疼。孩子显然成熟了,变得沉稳了,可性情似乎也变了,总是好奇的眼神化作了一股子坚定,那种打心底外显的欢快劲似乎变成了静默的刚毅。

罗广茂告诉阿妈,自己还要外出寻找红军,如果再找不到,就回来接上阿妈躲到外乡居住,随即从怀里掏出两件东西,一本号谱和一支号嘴。部队打散之后,为防止路途暴露,军号太过显眼,又舍不得丢弃,罗广茂卸掉了号身,把体积小巧的号嘴随带在身上。他把号谱递给母亲,说:“阿妈,它比我的性命重要,一定要藏好。”然后把号嘴放回身上,消失在夜色中。

此后一年,三明以西的深山老林中出现了一个面色沉郁的游活工。那一带曾经是中央苏区核心区,罗广茂满怀期望在那里四处寻觅。他在山村农家打工,探寻红军踪迹,杳无音讯;他在山沟沟的笋厂干活,试图找到红军游击队,有几趟擦肩而过,终不能赶上队伍;后来,他冒险潜入长汀和宁化县城,这两个县是红军长征四个出发地之中的两个,也只探得似是而非的消息,或说红军被灭掉了,或说红军北上去了很远很远不知道哪个地方了。罗广茂没有绝望,相信红军一定会回到这片红土地,可是,老家民团势力猖獗,军号谱藏在那里极不安全。直至有一天,罗广茂来到宁化县一个叫着泉上的地方,认出距离老家160多里的此地中央红军打过胜仗,当地红色根基很好,也是客家民俗。他决定,接上母亲,移居泉上。

(六)

十余年的泉上光阴平静地流淌,洗淡了些许罗广茂脸上的燥气和双眼的忧郁。村民们已经习惯了这位每天扛着农具下地的沉默汉子,只有同人打招呼时,才会绽一下笑容。这期间,罗广茂曾经多次请求母亲把号谱拿出来瞅瞅,都被拒绝。“阿妈,我想它。”“在呢,就藏家里吧,一时想不起,阿妈慢慢找哈。”其实,母亲生怕儿子带上号谱又跑了,万一找不着红军却被国民党抓走,那如何是好?便百般推托。罗广茂在无奈中迎来了1949年,红军变成了解放军,重新打下了宁化,泉上也有了人民政府,罗广茂一家也有了自己的屋子。

“阿妈,号谱呢?”

“记不得哟,就藏在家里吧。”

这回,母亲年事过高,还真是地地道道的忘了。罗广茂觉得,红军都回来了,号谱已经安全了,虽然自己对那340多首声音密码滚瓜烂熟,日夜的思念却已使音乐信仰潜移默化成了理想信仰,那个打天下的初心,使他沉默面庞下的血液依旧少年般燃烧,他就是急着重温手指触摸号谱纸面的感觉。

可是,找遍全家所有角落,仍然不见号谱踪影。

不久,母亲终老,号谱随之绝迹。绝望使罗广茂反倒放下了焦灼,号谱跟着母亲去了天堂,人在号谱在的承诺依然,红军的声音秘密永远安全。然而,往昔的思念使罗广茂依然不能释怀,他吹响号嘴,无法放大的号音在屋子里绕出忧郁的气流旋涡。

 

(七)

1974年雨季,罗家院子。

“呜……哦呜……”雨里忽然传出男人巨大的哭声,宏亮旋转,歇斯底里。

屋檐下,白发丛生的罗广茂捧着一个打开的油纸包,悲欣交集。油纸包中,赫然一本《中国工农红军军用号谱》!

客家人有个居住习俗,就是在自家门前建个谷仓,家家户户收获的稻谷晒干了,都存放在自家谷仓里面。客家谷仓上有屋顶,下为高脚,外形四方,内有多层隔板,隔板用老杉木作成,可防潮。

那天,由于连日大雨,罗广茂重新修缮院中谷仓,打开谷仓底板时,看见夹层一块木板的反面牢牢地钉着一个油纸包,这个意外发现使他顿起莫名的直觉。罗广茂愣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撬下钉子,抱着油纸包跳到屋檐下,油纸布层层打开后,年近60岁的罗广茂看到了自己找寻了30多年的号谱,不由得一声哭嚎。

1975年,恰逢宁化县筹建革命纪念馆,罗广茂听闻后,立即将号谱和号嘴送到筹建办公室。专家们激动又小心地翻阅《中国工农红军军用号谱》,这本号谱是用毛边纸黑油墨印的小册子,有40页,封面两侧印有军号和鼓槌,顶部印有红旗、五星、齿轮和两杆交叉的枪,中间醒目地写着“中国工农红军”“军用号谱”“中华苏维埃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印”3行文字,里面全是五线谱。负责人紧紧握着罗广茂的手,连说珍贵呀珍贵,说要立刻上报领导。罗广茂长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过了一些时日,宁化县委宣传组领导与音乐老师及有关专家组成的考察审核组考官一样列座,他们用仍然疑虑的眼光看着站在面前的老人。

“罗广茂同志,你能告诉我们,这本号谱有什么音乐艺术特色吗?”

罗广茂两眼放光,张口便说:“这本号谱体现了红军独特的革命军队音乐艺术特色。调式采用五声调式,也就是61356,也是较强的民族风格;节奏以‘三连音’为主导,显得勇敢坚定;节拍以1/4、2/4节拍混合交叉,显得生动活泼;旋律多在6-1、5-3的三度上面,下行跳进为主,间或出现四度以上大跳,显得高亢激昂,富有朝气;旋律的发展手法多用同音反复和乐节性重复,增强了气势和感染力。整个号谱突出了高亢激昂、生动活泼、勇往直前的军号神韵。”显然,这个回答十分专业。

“那么,你能默诵出每一首号谱吗?”

冲锋号?老人模拟一阵嘀嗒。

左包抄?老人模拟一阵嘀嗒。

右翼增加?老人模拟一阵嘀嗒。

最后是一串部队番号的询问,老人脱口便是流利的模拟嘀嗒。

340多首号谱,所有号谱发音对答准确无误。在座的人都欢呼起来,疑虑的目光化作了崇敬。罗广茂返老还童般地嘿嘿自豪。

“罗广茂同志,经求询朱德办公室,并多方查证你的相关履历资料,组织上确认你为中央红军战士,真正的红军司号员。你提交的号谱和号嘴将由宁化县革命纪念馆收藏保存。祝贺你!”领导宣布。

罗广茂走在回家的田野间,多年磨行的脚掌居然弹跳起来,整个人像是回到了少年欢乐,埋藏了50多年的客家红军山歌被胸腔巨大的轰鸣力洪亮地推泻出来,与山谷瀑布一同回荡。

20年后,这本全国唯一珍存的最完整的红军号谱被确认为国家一级革命文物。

 

作者简介:黄莱笙,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原文刊载《印迹-中国红色保密故事(福建卷)》,金城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