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写的“战士”
——老红军陈妹传奇
陈 耿
提起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人们脑海里立刻会想到爬雪山,过草地,啃皮带,咽草根这些艰难困苦的事。
闽东地区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战士有两人,其中一位于建国前牺牲。幸存者叫陈妹,1910年出生于现福安市上白石镇山头景村(当时叫“山头仔村”)。他中等偏瘦身材,淡黄色的脸庞上,有一对棱角分明的眉眶,高颧骨,细长眼,对人说话轻声和气,不慌不忙。那双粗壮的手臂和坚硬的指关节,会使你猜想到,他一定是个历经沧桑的人。
得知他参加过万里长征,你或许会问他,打过多少仗,吃过多少苦,打仗时怕不怕,等等。面对这类问题,他回答得淡然,“打仗有什么怕的,也记不清打多少仗了。”“长征,那当然很艰苦啰。”他说,最难忘是过草地时,一个战友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倒下,喊一声“我不行了”就动弹不了。人们赶紧上前抱起他,一摸竟没气了。看着战友牺牲,“当时目汁(眼泪)不知流了多少”。爬雪山时,陈妹两手冻得黑紫,右手完全僵硬,眼看就要报废,多亏一个战友扯出许多破棉絮,把他的手包裹起来,过了六七天才有了一丝知觉。
陈妹从小练过武,颇有膂力。长征之前,他是中央红军警卫连战士。中央红军警卫连所在的林彪部改编为八路军115师后,陈妹随军东渡黄河,奔赴抗日前线。他还当过骑兵,无数次挥刀同日寇激战。
一说115师,自然会想起平型关战役。那是抗战以来中国军队首次取得的重大胜利,打破了日寇不可战胜的神话。打扫战场时,却有几个战士被残存的鬼子的冷枪击中牺牲,陈妹也经险情。有一次,他巡查战场,突然“砰”地一声,一颗子弹从耳旁擦过。急回头,只见一辆载重汽车底下露出一张血污的脸,是一个日本伤兵,正想站起身来。陈妹一个箭步,跳到他跟前,用铁钳似的手一把抓住敌人的手腕,用力一拧,“咔嚓”一声,手臂垂了下来,复一刀将他劈死。
解放战争时期,陈妹先后参加过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多次立功受奖。此时,经历过长征的老红军战士已经很少。战局初定之际,组织上安排他进佳木斯荣军学校疗养和学习。后来,被安排担任解放军某师供应科科长。
按惯常思维,以陈妹这样的身份与战功,留在北京安享清福是顺理成章的,他与多位老红军却要求复员回老家。返乡的前一天,中央开了个高规格的欢送会,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亲自为他们饯行,还叮嘱他们回家看看后可以再返回北京工作。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陈妹离开老家近20年,荣归故里时一切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一脚踩进破旧的房子时,心一下子紧缩了:父母已经不在,立在厅堂旧桌子上的是他们的两块灵牌,而旁边竟然还有自己的一块。原来,家人以为他已不在人世,也给立了一个牌位。那时,只有姐姐在家,唯一的弟弟因为家穷被送给了别人。
“妹回来了!”消息立刻传遍全村,人们奔走相告,纷纷前来看望。弟弟也回来了,姐弟三人说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姐姐赶紧撤走了桌上他的灵牌。
乡亲们以为妹会回到毛主席身边做事。没料,第二天他就“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开始重操旧业——务农。长期鞍马劳顿,他现在最需要过安定的生活。
他参加了土改,分到了田地。他用自己的复员费,盖了一座房子,给单身的弟弟娶了媳妇,自己也结婚成家,那年他已40多岁。
然而,陈妹毕竟不是一般人。中央有关部门一纸通知发到福建省,省有关部门再通知福安县,县委、县政府惊动了:上白石藏龙卧虎啊,竟有一个长征老红军在老家挥动锄头种地。不久,陈妹被任命为上白石区副区长。
两年后,陈妹提出辞职,原因是家庭负担重,两头兼顾不过来,生怕为照顾他而影响党的工作。后来,中央军委调他去四川省军区任职,派人到福安把他接走。这个不想当官的老红军到了上海不愿走了。最后,组织上还是同意他的请求,让他回家务农。
福安县委、县政府后来干脆下文,以党员要服从组织决定为由,硬是把他调到县城来,安排他担任文化馆馆长一职,后来又兼任县政协副主席。
让陈妹当文化馆长主要是出于照顾他身体的考虑,让他晚年有一个清闲的去处。许多人开始都担心,文化馆是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你陈妹肚里没有多少墨水,如何管得住他们?后来的实践证明,同陈妹相处一段后,大家发现这个老头子十分可爱。他是英雄人物,却一点不像英雄,作风民主,平易近人,从不居功自傲,更不搞“大权独揽”那一套。他业务上实事求是,不搞乱指挥。每次开展文化活动,属下先做好方案向他汇报,他总是认真听完,然后大手一挥,和蔼地说:“我看行,你们大胆干就是。”他对下属很放手,以他农民般的淳朴善待他人,自然赢得属下对他的爱戴。
转眼到了3年困难时期,山头仔老家乡亲向他告急,陈妹忧心如焚。他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向民政部门申请部分返销粮,用于接济乡亲,帮助他们渡过难关。
“文革”动乱,战斗队林立。有些人看中他的身份,请他当头头。身经百战的陈妹,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他凭党性和良心,对“文革”中的一些活动,本能地拒绝了。后来,他干脆回老家当起“逍遥公”。
1980年,陈妹被查出患食道癌,县委紧急派人把他送往福建省立医院。省人事厅得知,立即安排他住进高干病房。治疗一段时间,病情稍有好转,他便要求回老家。住这么高档的病房,每天要花那么多钱,他深感不安。
家人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为方便治疗,他住在县城福安。在这里没有自己的房子,组织上让他住“地专礼堂”,由妻子、儿女照料。一年后,陈妹与世长辞。
他有四男二女,有的当农民,有的是企事业单位职工。他从未向组织和人事部门提要求,为自己的子女谋位子。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一个淡泊名利地位的人,除了战斗与奉献,没有更多的企求。他很普通,但不平凡。他是一个大写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