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13 09:5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

通往世界的心桥


两座土楼就要消失了,这是漳州平和县崎岭乡下石村规模宏大的两座圆形土楼。

两座土楼傍着东西走向的一道山涧,山涧不足10米宽,深度却在10米以上,一条溪流奔腾在山涧之中。溪北的到凤楼乾隆年间建造,300多岁了;咸丰年间竣工的中庆楼坐落在溪流的南岸,也有280多年的历史了,它们均已风烛残年,虽然外观依然壮观,内里确已腐朽。进得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处断壁残垣,瓦砾中的茅草比人还高。没有坍塌的楼层也岌岌可危,残存的房屋房门破了,环道断了,屋顶漏了,几根折了的椽子吊在屋檐上,透着破败中的凄凉。

两座土楼中的村民几乎搬空,到凤楼里仅剩下一位83岁的孤寡老人,中庆楼也只剩下耄耋之年的两位五保户。到凤楼中的老人叫石珠廉,每天都要到土楼院中的井台边坐坐。水井已被填死,是怕调皮的幼童不慎落入。但井台是石珠廉对这座土楼最温馨的记忆,往日几百号人住在这座土楼里,家家户户都要到这口井里提水,井台便成了最热闹的地方,孩子们在这里嬉笑打闹,男人们在这里划拳饮酒,老人们在这里喝茶纳凉,女人们在这里说家长里短,谈儿女婚事,讲世间奇闻,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传承着乡风乡俗、乡恋乡情,传承着对土楼生活方式的依恋和敬畏。然而这一切都消失了,土楼人家都住上了钢筋水泥建造的洋楼,搬到了一公里外的山脚处,这里成了被村民遗弃的旧址……

想到这一切,石珠廉老人便油然生出了诀别的伤感。

突然有一天,一位骑着摩托车戴着太阳帽的年轻人走进了土楼,也走进了老人的伤感。这位敦实健壮的青年叫陈建生,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李晓东教授的学生。李教授正在研究的课题是“个性建筑实验”,他打算在中国农村做一座公益性的建筑,这座建筑既要与环境相生相融,又要能给农村和农民带来积极影响。他让陈建生帮助寻找一处合适的地方。陈建生花了一年多时间,走访了许许多多的贫困乡村,包括少数民族的山寨,却总也找不到这种既能与大自然对话,又能引起农民共鸣的建筑之地。于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平和,想起了自己童年居住过的土楼。然而,当他走进下石村的土楼时,仍然无法承受那种意想不到的视觉冲击,他立马想到了战火和地震,但他明知不是战火与地震的破坏,还是不敢相信土楼家园的失落竟然到了令人扼腕的地步。土楼不仅是大地灵魂的雕像,也是福建客家人心中的图腾,一旦土楼消失了,土楼文化、客家精神还有依附吗?

他马上拨通李晓东教授的电话:“老师,我终于找到了一处理想的地方,一条山涧溪流,两座即将消亡的土楼,亟待抢救,土楼和土楼文化。”

当李晓东站在下石村两座土楼的面前时,深切地感到曾经让下石村引以为豪的这两座伟大的建筑已变成空洞的符号,荒凉和颓败气息不免袭上心头。他反复思考着一个命题:“如何让一座建筑与土楼形成关联?如何让精神重返家园?”

建一座桥,一座跨越溪水连接两座土楼的桥,是他最初的灵感。

李晓东认为,这座桥首先应该是一所希望小学,小学依偎着土楼,如同孩子在母亲的怀抱之中。当然,孩子们有一个舒适的地方上课很重要,别让他们晾在寒风中或晒在烈日下,课堂就建在桥上,有钱难买顺河风,桥上建课堂,利用自然条件调节冬夏室温,绿色环保,一举两得。这座桥梁又或是一间图书馆,还是村民活动中心。总之,这座多功能的桥梁是一座个性化建筑,应该是具备精神凝聚力的公共空间,应该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桥上书屋”。倘若如此,这座桥梁既有传统精华的映照,又有时代特色的内容,古代和现代、过去和未来便一脉相承了。

建桥的理念确定之后,便是形式和内容上的探索。李晓东说,西方的桥梁建筑强调的是力量,因此,沉迷于高大雄浑,处于世界著名桥梁排行榜首位的伦敦塔桥高约60米,登塔远眺,可尽情欣赏泰晤士河上下游十里风光。中国传统桥梁建筑的精髓是移步造景、曲径通幽,如绍兴现存的604座石桥,实际上是连街接巷的一座长桥,五步一登,十步一跨,构成了特有的水乡景观。但这两种艺术形式都不适合下石村的环境,因为西方的建桥艺术需要高度,中国的曲径通幽则需要长度,然而在两座土楼间建桥,高不得也长不得,该当如何?

李晓东酷爱中国绘画,他的艺术基因告诉自己:对于习惯用笔墨渲染的中国人来说,最好的表现形式是大写意。大写意的真谛在于“真情、简约”,在于写出自己对自然、人生的理解,把主题内涵写成一首诗。如在两座土楼间建一座古色古香的廊桥,未免就太写实了,就板滞了,只有不拘泥于一个桥墩、一个拱面的挥洒,才能成就“桥上书屋”的真情和简约;只有大笔一挥,在小溪之上、土楼之间写下一个“一”字,方能写出江河源头古老村落的气韵来。这个“一”字,就是腾空横架在山涧溪流之上的一个现代化的廊桥。廊桥由3节“集装箱”箱体连接而成,中间一节是图书室,两头是阶梯式的教室。教室两端各自延伸着一个平台,如同登陆艇的跳板,一跳便跃入土楼大门。如此一来,廊桥便成了两座土楼的纽带,土楼也就成了拱卫廊桥的桥头堡,就像孙儿牵手爷爷,爷爷护着孙儿,多么迷人的一幕亲情啊!

李晓东觉得,这个“一”字是道枯笔,虽然遒劲有力,但缺少点东方的曲线柔美,缺少刚柔相济,因此必须加一道润笔——在廊桥之下,附一道“之”字形的吊桥,专供村民行走,孩子们上课时也不受打扰。

明眼人一看便知,“一”字形廊桥钢梁结构,内饰木板,外饰木条格栅,其骨是西式,其表是中式;“之”字形吊桥系钢索结构,其形是中式,其里是西式,这种表现形式的复合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是李晓东教授的匠心独运。建筑属于它所在的时代,同时也渴望不受缚于时代,渴望永恒。李晓东渴望这座桥上书屋是下石村的,也是世界的。

李晓东设计的桥上书屋于2008年9月1日开工建设,2009年8月28日投入使用。书屋总长仅28米,宽8.5米,实在说不上宏伟,但自从桥上书屋落成,这里便有了笑声、歌声、读书声,两座土楼之间的空间又成了下石村村民最喜欢的交流活动中心,成为孩子们筑梦的地方,桥上书屋催活了山村的历史。

苦心人,天不负。2010年来自世界各地的401项建筑工程角逐世界建筑领域一项权威性大奖——“阿迦汉”建筑奖,结果仅有19项工程入围,其中5项工程获奖,桥上书屋是我国唯一获此殊荣者。

“阿迦汉”建筑奖评委们给予桥上书屋的评价是:桥上书屋是一个生命体,它延续了相应的人文价值,影响和改变了当地村民的生活方式。

2012年谷雨前后,我两次造访桥上书屋。我原以为这座闻名于世的现代化建筑是座钢铁和水泥的雕塑,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木条格栅装饰的一座木屋,淡黄色的桉树原木木条间歇地排列着,它在蓊郁的山林间与两座土楼交相呼应,色调和谐,却又充满张力。

一座建筑最难处理的不是结构,而是色彩与环境的匹配。桥上书屋周围是青绿山水的冷色调,如何与朝霞夕照的暖色糅在一起?李晓东用了简简单单的一道玻璃幕窗和一道自然原木的栅帘,便构成了外部世界与桥上书屋的一道界线——满山的柚林挡在窗外,似乎渐去渐远,只留下一片浓绿的底色;清晰可见的是高高的修竹、宽大的美人蕉、纯黄的金盏花、大红的三角梅在溪间摇曳,溪水像烟云淌过,好静,好美。一道玻璃、一道栅帘,便实现了桥上书屋与大自然的对话,实践了天人合一的概念,实在是大手笔。

那天,73岁的石茂火老人接受了我的采访,他是下石村文化管理员,凭着这一“官衔”每月领取300元的“俸禄”。他多次推辞不受,乡上说,不领不行,桥上书屋不仅是下石村的公共财产,更是一处风景名胜,总得有一位热心人看护。

石茂火实际上是桥上书屋的守护者。

石茂火的房屋就在到凤楼的边上,距桥上书屋最近,但这不是他成为桥上书屋守护者的理由。过硬的理由是,李晓东教授和承建单位——漳州鑫盛工程有限公司极力向乡里和县里推荐他守护桥上书屋。

桥上书屋动工兴建时,石茂火就义务帮施工队看管工地上的建材,不管是春寒料峭的夜晚,还是蚊虫叮咬的夏夜,石茂火就睡在工地上,寸步不离。工程竣工时,漳州鑫盛工程有限公司给石茂火1000元人民币作为酬谢,老人说啥也不肯收。他对人家说,你们辛辛苦苦地为我们下石村建桥上书屋,这是积德行善,我帮忙是应该的。

桥上书屋获得世界建筑大奖后,每天都有百余名游客前来参观游览,其中不乏国外的游客。

有天,乡里通知石茂火,有两位英国人要拍桥上书屋专题片,你当一下导游。石茂火跑了五六里路,一直到国道与村道的接口处,替客人租了辆摩托三轮,连人带器材满满一车,车到地点后,英国客人只掏两元人民币给三轮车师傅。三轮车师傅笑着摇头,英国客人表情夸张地做出不解状,石茂火连忙掏出10元钱递给三轮车师傅,这边还连连致歉:别动气,人家千里迢迢是替咱宣传的。

两位英国摄影师十分敬业,有时爬到土楼的窗台上俯拍,有时下到十多米深的溪水里仰拍,前前后后拍了两天,县里没派翻译,乡里也没安排饮食,石茂火心想,有朋自远方来,总不能让客人饿肚子,他就用手比划着与客人交流,问客人吃干饭还是吃稀饭,客人一看就懂,手语回答吃干饭。石茂火连忙生火做饭,每天午时一餐,猪肉、鸭肉和自种的两盘蔬菜,客人吃得香甜,吃饱后不忘竖起大拇指称赞一番,就是不提给钱的事。石茂火不仅没有抱怨,而且还心甘情愿。他对我说,桥上书屋给了下石村千载难逢的机遇,一个走向世界的机遇。外国人拍了桥上书屋拿到欧洲去宣传,感谢还来不及呢,两顿饭算个啥呢。

这就是下石村的农民,他们相信桥上书屋是下石村走向世界的桥梁,心存希望,心存感激。

石茂火不仅对两位英国摄影记者好,对国内外的游客也是一片赤诚。到目前为止,石茂火用农家饭菜接待过英、美、法、日本、瑞士、瑞典、蒙古等国的客人和香港、台湾的游客,两荤两素,四菜一汤,客人若付钱,一位只收8元,不付款的,概不索要。2011年5位中山大学的学生利用暑期前来桥上书屋义教两周,这两年,每逢周末,厦漳泉也有大学生来桥上书屋义务辅导村里的孩子,对于这些学生娃,石茂火经常免费接待。

石茂火说,他每月有300元补贴,家里还有十几亩柚树林,不缺钱,花点小钱,让客人们乘兴而来,满意而去,何乐而不为。

商品时代,许多人把风景名胜当做赚钱的门路,石茂火却贴钱买吆喝,有人说他一根筋。石茂火说,下石村祖祖辈辈不曾想过名扬天下,现在点一下中国和外国的网络,都有下石村和桥上书屋,日本东京大学一位教授从网上看到桥上书屋的信息,来这里拍了许多照片,制成了日本挂历;我们台湾东升电视台拍了桥上书屋专题片在台湾播放,下石村在日本在我们台湾地区可有名气啦!如今,桥上书屋成了漳州的一张名片,成了世界观察中国的一个窗口,我花点小钱,做一点点贡献,你说值还是不值?

在石茂火眼里,桥上书屋不光是一座学校,一座遮风避雨的风雨廊桥,它又是一座希望之桥,是下石村人面向全国,放眼世界的一座心桥。

告别石茂火时,老人把珍藏的一份资料给了我,打开一看,是李晓东教授寄给他的一篇文章:《我与桥上书屋》。陪同我采访的小蔡姑娘是崎岭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她嗔怪道:“石爷爷,你太偏心了吧,我带客人来你这里没有上百次,也有几十次了吧,每次都是我解说,爷爷怎么不把李教授的文章给我?”

石茂火只管憨憨地笑,笑毕,轻声对小蔡说,人家能让桥上书屋走得更远嘛。

走了好远,我依依不舍地回望桥上书屋,阳光透过薄雾撒在原木装点的桥身之上,书屋像镀了一层金子,桥下的溪流,桥畔的花草拥着这座金光灿灿的书屋,那情景便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我欣赏过赵州桥的古朴苍老,领略过悉尼大桥的矫健雄伟。然而,我却总是惦记着下石村的那座被称作桥上书屋的心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