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3-13 09:45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

平和土楼报告


第一次到平和,是在上世纪60年代初。当时这里称得上是土楼的世界,那些散布在山坳里或小盆地上的各式土楼,显得格外醒目。

走进城堡一般、能容纳整个家族甚至几个生产队的土楼内部时,我着实感到惊奇。然而没过几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风暴,把我从福州“刮”到了平和,落脚于“西半县”的一座古老的土楼里。多年的朝夕相处,它成了我最熟悉的伙伴。

虽然我离开平和已多年,但有机会就“回乡”看看。2008年7月7日,福建土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获得成功,永定、南靖、华安三县,欢呼雀跃,气氛热烈,那里的土楼顿时身价倍增,引得游客纷纷慕名前去参观。奇怪的是,平和这边却悄无声息,其拥有众多土楼的事实甚至不为外人所知。如此强烈的反差让我这个视平和为第二故乡的人感到困惑。一问究竟,说是当初申遗时,平和(还有诏安)的土楼并没有被列入名单,至于其中的原因,则众说纷纭。

这次采风前,我在查找资料时发现,一些人为平和的土楼“打抱不平”,其中就有著名的建筑师。于是乎我想,到了平和,应该再去看看那里的土楼,为它们的存在与“复出”鼓与呼。

这里的土楼不寻常

2012年阳春时节,莺飞草长,我随省采风团走进曾经下放8年的平和,颇有一种游子归来的感受。

这个昔日贫穷的闽南山区县,改革开放以来,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建设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到处呈现欣欣向荣的气象,令采风团的同仁们刮目相看。而我,除了“回乡”的兴奋,还因行前的那个想法,同时牵挂着当年无处不在的土楼,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得出的结论是,经过近半个世纪的变迁,现在的平和,那些曾经作为主要民居的土楼,已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代替它的是一幢幢或砖木结构或用钢筋水泥作为原材料、生活设施比较齐全的楼房。这无疑是群众生活质量提高的一种表现。但是,土楼的历史地位与功绩不应忘记,它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跨度里,为这里的老百姓提供安居乐业的住所。

据《平和县志》记载,平和县已知年代最早的土楼是小溪镇新桥村的延安楼,它建于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另据一份材料称,目前平和尚存的土楼474座,分布的情况是:九峰镇44座,芦溪镇45座,长乐、秀峰两个乡18座,霞寨镇30座,崎岭乡31座,大溪镇37座,国强乡26座,安厚乡29座,南胜镇50座,五寨乡29座,坂仔镇72座,小溪镇18座,山格镇35座,文峰镇10座。熟悉情况的当地人认为,这个数字不那么准确,明显是少算了一些。

在长达400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平和人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建设家园,土楼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单一到多样,从简陋到精致,走过成熟,更走过辉煌。有人撰文称,最精美的土楼绳武楼在平和,占地最大的土楼庄上楼在平和,最奇特的单元式土楼西爽楼在平和。这个说法是真的吗?老实讲,我虽然算得上“半个平和人”,但对此毫不知情。看来,这堂课很重要,应该在这次采风的过程中补上。

土楼中的精品——绳武楼

绳武楼在芦溪镇。

芦溪是平和的西部边陲,与永定、南靖接壤,曾有“平和的西伯利亚”之称,旧时盛产烟叶与咸菜。记得当年我被借用到县报道组“打长工”时,曾多次奉命前往芦溪采访,也曾多次在春节前遇见那些插队永定的厦门知青,从山的那边艰难步行到此,然后搭车,经小溪(县城)、漳州,辗转回家过年。差不多40年了,如今的芦溪有了很大的变化,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然而由于心中惦记着绳武楼,我在镇上只稍作停留,便直奔目的地。

绳武楼坐落于蕉路行政村溪坪自然村,从镇所在地出发,车程只需10来分钟。这座被誉为最精美的土楼,始建于清嘉庆年间(1796—1820年),楼主乃芦溪十八世太学生叶处侯(乳名贞卿)。然而他只是开了个头,接下去便进入了马拉松式的续建,历经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五朝,达100年左右才最终落成。如此漫长的岁月,极有可能创下一座民居建设时间最长的纪录。

我站在土楼的大门前仰看,发现门楣的石梁已经断裂,但上方的“绳武楼”三字仍然清晰,那是叶处侯亲笔所书,笔法遒劲有力。至于“绳武”二字则来自《诗经·大雅·下武》:“昭兹来许,绳其祖武”。绳是继承,武是足迹、功业,绳武的意思是,后人应继续踏着先祖的足迹,建功立业。这无疑寄托着楼主对其子孙的殷切期望。

绳武楼占地1056平方米,建筑面积1266平方米,楼体分内外双环。内环一层,共有72个开间,其中一二层被等分为12个各有上下开间和一个天井的独立式单元;三层为环楼通廊,分24个开间。整座土楼属于单元式住房与通廊式开间相结合的模式。楼中间的圆埕由鹅卵石铺成,上面有八卦图案。今天的楼内虽然已见不到住家,但我发现有人在酿酒,取水处就是楼内的那口井。

绳武楼的最大特色是它的艺术性。据说为了土楼的尽善尽美,当时先后从全国各地请来石、木、泥等各种能工巧匠几十人,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创作。其中木雕就多达600多块,分布在房间的小门、客厅的屏风、墙上的壁橱、楼梯的扶手以及梁柱上,且无一雷同,因此被称为“木雕博物馆”。石刻作品的精华则集中在大门上,各种浮雕,构图精美,线条流畅,工艺精湛。泥塑多半散见于屋檐、门槛及墙壁,有狮子、仙鹤、凤凰和蝙蝠等不同造型,形神兼备,栩栩如生。楼内还有壁画,绕圆楼一周,内容相当丰富,虽然已经残破不全,但仍不失其宝贵价值。

为了探个究竟,我先后走进几个单元,虽然屋里的各种雕刻经过长期的烟熏火燎和灰尘的日积月累,已经相当模糊了,但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精美。有一副对联:“孝悌忠信,福禄寿全”,粗看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仔细辨认,发现这些字竟是由燕子、蝙蝠、鲤鱼等动物以及铜钱的木雕所组成的,而屏风右侧的横木,还留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等小书行楷,以及花卉浮雕等,充满着浓郁的文化氛围。

最叫绝的是一楼房间的窗户,它装的是里外两层的推拉式木制条状窗门。当内外重叠时,窗门即开;当内外相接时,窗门即关;而调节到一定程度时,内外窗条若即若离,房间内的人可以看到外面,外头的人却看不到里面。我请教陪同参观的当地人,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窗门?得到的回答是,封建时代,楼内的未婚女孩子,可以通过这样的窗门,窥视房间外来提亲的男人,看看是否满意,然后禀报父母,以供定夺。妙哉,如此装置,可算得上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包办婚姻时代,相对开明的绳武楼的父母们,给心爱的女儿一扇认识外部、获得某种自主的“窗户”。

土楼中的“巨无霸”——庄上楼

庄上楼在大溪镇。

大溪与诏安县、饶平县毗邻,当地有著名的风景名胜——灵通山,新中国成立前曾是闽西南革命根据地之一。

据记载,庄上楼始建于清顺治至康熙年间(1644—1722年),楼主为叶冲汉。相传此人曾加入发端于平和大溪、旨在反清复明的天地会,与郑成功的部将张耍(又称万礼)义结金兰,并代其征收税赋,故而有财力建造如此庞大的土楼。

庄上楼的前端为方形,转角抹圆,西、南、北三面依山而建,共有5个大门(即东、西、南、北四门,外加小东门)、2座小山、3口水井、4个主祠、142个开间(楼高三层),另有葆真斋、毓秀堂、半天寮和宫庙等公用建筑。我在接触这个介绍材料时想,如此容量,肯定是一座巨无霸式的“庞然大物”,但也留下疑问,为什么不把小山推平,那样,住在楼内的人,活动岂不更方便吗?

带着想象与疑问,我在村党支部书记老叶的引领下,从小东门走进土楼,迎面所见乃一座宗祠——永思堂。堂前的旗杆石还在。堂内布局合理,大堂、前厅、通廊、天井,错落有致。处处雕梁画栋,构件十分精美。祠堂后便是小山,我当即把来之前的问题抛给了叶支书,问他:“为什么不将小山平掉?”他说:“那是我们叶家的风水龙脉,焉能随便平掉?”他这一说,我明白了。

行走在庄上楼的各个角落,今天还能看到为数不少的石雕和以立体镂空透雕为主的木刻,可以想象此楼初建时,应是何等的气派。然而在岁月的无情冲击下,当年精美的构件,如今已经损坏严重,随时都有可能从眼前消失,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心疼。

走过楼内的通道,我们沿着山边,缓步登上八九米高的顶部。如今的小山,为鹅卵石和青草所覆盖。站在高处环顾四周,土楼之大,如同一座城垣,是我从未见过的同类建筑,难怪庄上楼又称“庄上城”。平和县的现代作家更是赞美它,“以王者的风范,宠辱不惊站立在自己的位置上,让风吹过,让云飘过”。据测量,土楼周长700多米,南北相距220米,占地面积3.465万平方米(相当于50几亩),建筑分内外两环,均为穿斗式木构梁架。鼎盛时,居住着1800多人,后来虽陆续迁出,现仍有90多户、400多人住在楼内。

与永思堂背后小山并排,另有一座小山,上面的建筑物是旧时的武馆。武馆边有一个演武场,曾是天地会人员操练之地。当年的人在这里舞弄刀枪棍棒、喝声连天的情景,如今已归于平静。叶支书指着周边告诉我,如今这里,每当月明星稀、和风荡漾的夜晚,便有一些楼内的男女青年,悄悄来此谈情说爱,不少人因此订下终身。从古时的演武场到今日的“爱河”,岁月流逝带来的社会变化,的确让人惊叹!

走出南门,转过弯来到另一座土楼——岳崇楼。此楼规模不大,楼中央是座武庙,供奉关圣大帝,环绕武庙的楼房则是老百姓的住家。庙宇与民居共处一座土楼的格局非常罕见,而更稀奇的是,岳崇楼没有北墙,它直接依靠在庄上楼的南墙上,形成小楼依附大楼的独特景观,人称“连体楼”。

离开岳崇楼,我们又回到小东门,门前是一个呈半月形的大池塘,水面波光粼粼。叶支书说,如果是晴天,离此不远的灵通山身影会出现在池塘上。土楼与名山相映成趣的美景,令许多到此参观的人驻足观赏。遗憾的是,今天的灵通山云遮雾罩,看不见了。说到这里,他发现我存有疑惑,便接着说:“我家里还有张灵通山倒影庄上楼水中的照片。”我当即建议:“你应该把它放大,挂在你们村委会,还应该将它印在宣传品上。”

土楼中的单元式典范——西爽楼

西爽楼在霞寨镇。

霞寨位于“西半县”偏中处,拥有两个盆地(即大坪与小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下放期间,我几乎走遍霞寨的山山水水,而今,望着这块既熟悉又陌生的“旧地”,感慨油然而生。

从镇所在地出发,驱车走向大坪墟旁的西爽楼,这是我当年寄居的地方。

西爽楼建于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距今已有300多年的历史。为什么起“西爽”这个名?下放时没有问,如今问当地人,他们说不清楚。于是我想起同名的杭州西爽亭。据载,杭州西湖的那座亭子之所以称“西爽”,是因为湖的西边是山,“西山朝来致有爽气,当于斯亭得之”。平和西爽楼的创业者,是否也因为土楼的西部是山,有爽气而来,故而起了“西爽”的名?我不敢肯定,只能录以备考。

西爽楼面宽86米,进深94米,平面呈四角抹圆的长方形,整座土楼由65个独门独户的小单元围合,楼高4层。每个单元面宽3至4米不等,进深却都达到13米多,进门是单层的门厅,墙设灶台,经小天井的侧廊通大厅。大厅既是会客的场所,又是全家人吃饭的地方。

土楼内部有7座祠堂(前排3座、后排4座),祠堂之间呈“廿”字形巷道,而祠堂与主楼之间则呈环形巷道。全楼设一个正门两个边门,大门前,是15米宽、90多米长的大埕,埕前有半月形水塘,早年水塘两端伸出壕沟,就像护城河似地围绕在土楼的四周,以保楼内人畜的安全。

一些建筑师对西爽楼的评价很高,如福建省建筑设计院的黄汉民在其著作中称,西爽楼是“单元式最独特的一座”。最近他在接受《海峡都市报》记者采访时,又一再称赞西爽楼,说它曾“犹如一个热闹的小村镇”。另有文物专家认为,西爽楼既有适合小家庭生活需求的居住空间,又有满足大家庭使用的内院和祠堂,还有供公共活动的前埕。在西爽楼内穿行,犹如走在某个小镇的街巷之中。

1969年10月,我从省城下放到西爽楼。起初曾担心能否被接受,但事实告诉我,这里的村民既淳朴又热情,无论是老者、年轻人还是小孩,都不嫌弃前来接受“再教育”的异乡人,我很快融入了他们当中。

那时的西爽楼,白天非常热闹,青壮年出工时互相招呼,结伴走出楼门;在家的老人、妇女忙着洗洗刷刷,也没闲着;小孩子们则在楼内的小巷玩耍。可是到了夜里,整座楼显得非常冷清。因为没有任何文艺生活,更没有电视,人民公社的社员们只能按照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根据大队的安排,我与另一位下放干部借居在卢秧老阿婆家里,她无儿无女,独自住在底层。我们住三楼,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用门板和凳子搭起的临时床铺,挂着两张蚊帐,实行“一床两制”。白天,我们或是随社员外出劳动,或是根据大队的安排,作些社会调查,夜里则早早休息。然而就在我逐渐适应土楼生活的时候,县里却要我离开,去报道组工作。后来的几年,我来回于县城与西爽楼之间,就像读中学时,来回于学校与老家之间,感受到浓浓的亲情,直到后来我调回福州,这才真正离开了西爽楼。

这些年来,我曾回过西爽楼4次。而今,第五次回到西爽楼,上年纪的人还能叫出我的名字,特别是那位打开祠堂门的人,竟是当年给我们做饭的另一位老阿婆的孙子。他的父母知道后,立即从土楼的附近赶来,尽管其中的一位已经30多年不见了,但都一眼认出了对方,且兴奋得亲切相拥,彼此有说不完的话,而说的都是当年的人与事。

离开时,回望倒塌严重的西爽楼,既难过又无奈,但愿它能得到一定的修复。对于这座土楼,我有一种难以忘怀的情结,十年动乱期间,是它接纳了我,给我以温暖,今后无论其命运如何,在我的心中,它都会像初见时那样,巍然屹立。

期待重现土楼的辉煌

除去上面说的绳武、庄上、西爽3座土楼,采风期间,我还去了另外几座,总的情况可概括为:“破损严重,前景堪忧”,即便是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绳武楼与庄上楼,也存在相当多的隐患。或许有人要问,这是为什么?依笔者管见,原因主要有二:其一,平和土楼的建筑年代较早,多半是明末至清代中叶,至今已有二三百年乃至三四百年。岁月无情,备受损坏是不可避免的事。其二,最近30多年来,因人口增加,更因生活得到改善,土楼里的人纷纷搬迁到外面另建新宅,无人居住的土楼最容易倒塌,而且常呈“多米诺骨牌效应”,连续倒,倒得快。西爽楼就是如此。

值得欣慰的是,此次采风过程中,听到了许多干部与村民谈及土楼。他们说,土楼是祖宗留下来的老屋,我们过去不够重视,造成了损失,今后应该吸取教训,妥加保护。可以看得出,他们不仅说了,而且在不同程度地实施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参观霞寨镇钟腾村的榜眼府,这座古建筑修缮得相当好,当地干部意犹未尽,又带我们去附近看余庆楼、永平楼、朝阳楼,并告诉我们,他们准备依靠村民自筹、社会捐赠与国家资助相结合的办法,修复这3座土楼,以再现其当年的辉煌。

我以为,不寻常的平和土楼是宝贵的建筑文化遗产,保护它,留住一些人在楼内居住,并不断改善基础设施,提高住户的生活质量,不仅是当地老百姓所要求,也是现实的需要。政府部门应该高度重视,认真规划,投入必要的物力财力,精心组织。此外,还应该做好宣传工作,让外面的人知道平和有众多值得一看的土楼。倘能一一做到,则是平和土楼之幸,更是平和老百姓之幸。

放眼未来,但愿我的这个期待不是梦!